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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嶺:水是生活之血

      http://www.fxjt168.com 2013年08月18日16:33 來源:中國作家網
      秦嶺秦嶺

        滄海桑田,斗轉星移。習慣了喝水的人類走過蒼茫歷史之后的今天,面對變革的社會和小小的一滴水,孰輕?孰重?——此刻,我若再大發感慨,就有了輕浮的意思。所有的自思自嘆,早已融入了《在水一方》。突然想起北京一位讀者看完《在水一方》之后的發問:“面對水,我第一次感到那么陌生和緊張,水,到底是什么?”

        我脫口而出:“水是舉頭三尺的神明。”我還想說“水是生活之血”。

        第一個答案,其實是陜西的一位農民告訴我的。這個答案,也無意中成為去年11月我和中央電視臺節目主持人、中國節水大使朱軍對話的主題。第二個答案,則與生活有關,我卻無法說出口,擔心人家覺得有些酸。當人類從混沌初開就已經醒悟一滴水需要頂禮膜拜的時候,先祖們一定不會想到,多少個歲月之后的后人們,對水早已一竅不通。沒人會嚴肅地相信一個事實:當有一天,水突然離我們而去,地球上會倒下幾十億具干尸,那是曾經習慣了直立行走的你和我。

        給我安排這次考察的,是水利部新聞宣傳中心。但我在《在水一方》里寫下了這樣的話:我寧可相信,給我安排這樣一次行走的,是水,更是命運。二者必然是兼而有之的。水既然能成為生命之源,必然與命運有關。中國農民與安全的飲用水之間,撼動我的,是缺一口水而遭遇的死亡、流血以及滿臉泥石流一樣的眼淚;是得到一口水的欣慰、亢奮以及苦菜花一樣的笑容。苦菜花也是花兒,笑了,就好!敬愛的中國農民,難得一笑。

        我習慣了欣賞、珍惜一滴水的晶瑩,那幾乎就是一種血色。這樣的認識,源于上蒼首先給我生命開始的那一刻就安排了缺水。我生活的城市天津和我的故鄉天水,兩個地名的表層意思在于:水之上,都是天;天之下,都是水。有趣的是,地名文化的涵養層與現實的水資源如此的大相徑庭,構成了精神鏈條上的文化幽默:一個擁有九河下梢的美譽,卻晾曬在渤海灣一望無際的鹽堿地上,飲用水極度匱乏,城鄉供水主要依賴龐大浩繁的引水工程從幾百里、幾千里外的灤河、黃河獲得;一個擁有天河注水的傳說,卻被挾裹在黃土高坡與秦嶺山地的夾縫里,淡水資源年年告急,山區農村飲水主要依靠雨水集流而成的水窖。故鄉的西漢水流域,曾經是誕生過《詩經》之《秦風》的地方,“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那些像蘆葦蕩里蝴蝶一樣飛舞的文字,曾經迷倒過多少懂水、懂愛、懂日子的蕓蕓眾生。而今,水,像一個從歲月里漸漸變瘦、變飄渺的沒有安全感的弱勢群體,讓生活其中的我,真正體味到渴望兩個字的淵源和含義。

        所以,我為生活在這樣的家園感到榮幸,行走,并始終渴望。

        作為一名從西部鄉村一路走來的娃娃,我生命的記憶里,過多地儲存、定格著關于水的畫面。月高星稀之夜,村口旱井邊排隊曳水的村民像上繳“皇糧”時挨成一溜兒的麻袋,高高矮矮,與夜和時間一起相守,其中有不少是年邁的母親和撇著嘴的小娃娃。那樣的夜,漫長,執著,悲壯,躁動。倏忽間劃過天際的一顆顆流星,像慘白的巨大刷子一樣把山野閃得通亮,瞬時又把一張張因期待而呆滯的臉拽入更為深重的、不安全的暗夜。探入幾十米深井的,不是桶,而是鏈接在繩子一端的十幾個小鐵罐兒,“叮叮當當”地下去,直奔大地堅硬的心臟,每個小鐵灌兒里哪怕勾曳進一滴水,拎出井口,就能照見月亮含蓄的臉。雞叫三遍,挑一擔泥水回家,一天的日子就像曬蔫了的秧苗,惺忪地舒展開來,舒展在炊煙里,也舒展在心上。

        “叮叮當當”。這舉頭三尺的神明在我記憶里原地踏步了三十多年,在安全與不安全之間,咆哮如海,沉重如天,像一串串永遠也無法安全的生命符號。

        當有那么一日,一些文化機構通過我的小說《皇糧鐘》、《硌牙的沙子》、《殺威棒》改編而成的話劇、影視、戲曲里呈現了那么多干旱、缺水、枯井等生活元素時,我才頓悟,早在十幾年前,寫水,就已經成為我的自覺或不自覺、意識或下意識,我和我筆下的鄉村土地、鄉村人物、鄉村故事所構成的各種錯綜復雜的關系,歸根到底,竟然是我與一滴水的關系。也就是說,在我血濃于水的生活與文學的雙重記憶中,其中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歲月、人與生存、人與夢想的所有背景,鋪展開來,竟是一小小的一滴水。我常常想,此次對中國農村飲水安全的全面考察,一定是上蒼為了讓這個背景、這段生活在我的視野里更遼闊,更博大,更清晰,更透明。因此,我的每一個腳印都豎起耳朵,在諦聽來自生活的聲音,何處?人畜焦渴;何處?飲水安全。

        這樣的考察,在第一時間里融入了我的生活和創作,并不斷佐證著我的思考、認識和判斷,更像是對我生活質地的一次拷問和檢閱。值得慶幸的是,水利部新聞宣傳中心以專業與文學的雙重智慧,他們不是以傳統的方式安排我去采訪各級官員、先進集體和典型個人,而是從紀實的規律和作家感受出發,讓我以自己的方式,融入生活里去找人物、找素材、找靈感,從而極大地拓展了我的視野和空間,調動了我的生活積累,使我青少年時代的鄉村生活、農村工作經歷以及在甘肅、天津黨政機關從事文秘、社科研究時形成的多種視角,得以在生活的原野與縫隙里進行掃描。每到一地,無論角色的扮演、身份的轉換、信息的獲得,還是心靈的默契,都來得那么自然,那么自由,那么自知,就像涓涓流淌的自來水。對于文壇倡導的深入生活這個概念,我沒有異議,但我認為,“深入”如果不以“融入”為前提,作家和生活的關系只能猶抱琵琶半遮面。生活中,有些探礦隊在幾百米深處未必能找到金子,而有些探礦隊卻能在幾米之下,就能與金子閃閃發光的目光對視,其中的道理,比一杯水還要簡單明了。

        前不久,中國文壇流行行走寫作。而我給自己的定義是心靈寫作。每一個人的大腳丫子,長在腿上與長在心靈上,結論是不一樣的。融入生活,我用不著照貓畫虎。老虎就像一只長著雙翼的吊眼白額,被我這個大仙騎著,融入森林、云端、大漠、草原,隨時能感受到生活的呼吸和心動。我大膽而冒險地在采取政論、說理、敘事的同時,借鑒小說的視角和方法,讓生活中的故事來說話,讓生活中的人物來說話,讓生活中的矛盾、沖突和細節來說話,否則,我很難相信,缺乏生活的紀實,該怎樣在當下千篇一律的紀實模式中突圍,怎樣擺脫司空見慣和俗不可耐。有位醫學專家告訴我:“這些年,我不怎么看紀實了,因為紀實的對象和主角不對,但《在水一方》卻讓我久久難以放下。今后,面對進城治病的農民患者,我會想到農村的一滴水。”

        我相信,《在水一方》觸動醫學專家的,不光是農民用賣血的錢用來買水的故事,不光是通水儀式之后婆姨們爛醉如泥的樣子,不光是農民把千年等一回的水龍頭莊嚴地捧進宗祠、神龕的嗩吶聲……

        我的行走起始于2012年5月中國作家“行走長江看水利”的啟動儀式,依次抵達重慶、貴州、廣西、云南、陜西、寧夏、甘肅……我很清醒這一切對一位寫作者的所有意味,在水里,也在水外,本質上講,那是生活展現給作家的煙波浩渺,浩渺煙波。于是,在生活之中,蒼天之下,大地之上,我記錄了,書寫了,紀實了。

        我國水利科技專家陸煥生先生告訴我:“從你講述的故事中,我看到了老百姓的生活,這比空洞的說教高明多了。”我還記著郭孟卓、劉長軍等20多位讀者的感慨:“每當閱讀到寫人的章節,都淚流滿面。”

        我尊重這每一滴淚,它不光是水做的,它還與生活的血色有關。

        去年這個時候,我把生活與文學的關系,變成了在天津青年作家讀書班的授課主題,我說,身處大都市的你與我,每當優雅而隨性地擰開水龍頭的時候,一定要帶著我們內心的悲憫。相信水和相信祖先是一個道理。相信祖先,就有理由相信人類為了飲水安全所付出的一切,那里的每一滴水,像我們血管里的每一滴血,有晶瑩,有份量,有溫度。

        話說到這里,總覺得有些嘮叨,而且因為自己水平的局限和創作的冒險,一直感到惴惴不安,這一定是我文學的危機與不安全。“水是舉頭三尺的神明”也好,“水是生活之血”也罷,農民說出的每一句話,更靠近生活的內心,如果還不能足以讓我們警醒,除非我們都是若干年前早已脫水的干尸。

        2013年8月6日于寧夏平羅

        作者簡介

        秦嶺,中國作協會員,一級作家。作品曾編入《五年制小學實驗教材》。出版作品7部,其中《皇糧鐘》、《在水一方》被列入中國作協2008年、2012年度重點作品扶持項目,被譽為“第一位成功表現中國農業稅的作家”。中短篇小說30多次被選刊轉載或入選中國年度最佳小說選本,小說《硌牙的沙子》、《殺威棒》分別登上2007年、2011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小說改編)、《小說月報》“百花獎”,蟬聯兩屆梁斌文學獎,4部小說搬上熒幕或戲劇舞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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