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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78歲的臺灣抽象畫壇“教父”陳正雄,日前出版了新書《陳正雄畫語錄》。在發布會上記者向他提了幾個問題。陳正雄說:“你提的問題很重要,幾句話說不清楚,咱們再約個時間談吧。”
7月初的一天,記者如約而至,在陳正雄位于仁愛路的家里,對他進行了深度采訪。
陳先生謙謙君子,溫文爾雅,但談鋒甚健,不避鋒芒。他邏輯清晰,嚴謹認真。談話間提到他尊敬的中國一位前輩畫家,一時短路,想不起名字。第二天,他突然給記者打來電話,說采訪完后想半天終于想起這位前輩畫家的名字,忙告訴記者。
努力讓自己成為“美”的推手
深圳特區報:您之前已經在兩岸出版過《抽象藝術論》、《抽象畫》等學術著作,這次怎么想到要寫這本看似通俗的《畫語錄》的?
陳正雄:這是我的第7本理論書,卻是第一次辦新書發布會,可見對這本書的重視。西方很多繪畫大師有《畫語錄》,達·芬奇、馬蒂斯等等,談創作觀念的問題;中國古代張彥遠、蘇東坡、石濤也寫過,近代以來黃賓虹也有,讀后都很受啟發和感動。
我白天畫畫,晚上看書,兩者并進。我能看外文書,英文日文都看。我也經常到國外去,和一些國際藝術大師交流,接觸他們的大腦,經常能碰撞出火花。
和學生的交流也讓我很受啟發。有一次在上海一所大學演講,前一天刮起了臺風,校方擔心來的學生會很少,讓我沒面子。我說不用擔心,沒關系,他能在刮臺風的時候來,一定是很用功的,我更喜歡對那樣的學生講,哪怕只有幾個人。結果一去三四百人,都爆滿了,我很感動。學生提的有些問題,不要覺得突兀,有時候會讓你沉思:為什么他會這樣想?我解答完,然后晚上再記下來。
就在這種創作、讀書、交流和思考的過程中,迸發出一些見解和感想,覺得還有些價值,我就隨時記下來,后來又經過篩選,就形成了這部《畫語錄》。
深圳特區報:這本《畫語錄》的主要特點是什么?
陳正雄:畫語錄應該像格言,要簡明扼要容易記,看了讓人覺得很受啟發。它不像文章,不需要講行文的邏輯性,可以不受拘束。但也很難寫,因為要有真知灼見,不能人云亦云。我這本書并不談繪畫技巧,主要講怎樣去創新,怎樣融合不同的文化。技巧不是最重要的,現代藝術最重要的是觀念,技巧是配合觀念的。因此這本書不僅對于藝術界,對于文化創意界人士也可參考。
我把推廣抽象藝術當成一種美的信仰的傳播,因此以傳教士般的熱情在海峽兩岸奔走,這些年我在大陸各大美術院校和展館演講四十幾場,重要的美術講壇我都講過了。我以抽象藝術的傳道者為己任,努力讓自己成為“美”的推手。這本《畫語錄》希望在大陸出版后,也能起到對普及抽象畫藝術的推動作用。
抽象畫中不含任何可辨識的形象
深圳特區報:請您用一句話通俗概括一下抽象畫藝術的本質。
陳正雄:簡單講,一件繪畫作品,其形象切斷了與大自然或現實世界之間的臍帶關系,以致無法辨識,就是抽象畫。這就構成抽象畫的兩個條件:一、繪畫中不含任何可辨識的形象,二、它是由形象、色彩、線條及空間等純粹的繪畫元素組成的造型世界,而與寫實的現實世界截然不同。
深圳特區報:抽象畫區別于其他繪畫藝術的特質在哪里?
陳正雄:寫實畫記錄肉眼所見的世界,抽象畫則是在傳達內在經驗的真相,把不可見的內在世界化為可見的視覺存在。畢加索的畫是不是抽象畫?他有時候畫人,鼻子畫兩三個,但畫的還是人,能看得出來。抽象畫的“無法辨識性”很重要,抽象畫的形狀是“無可名之形”。寫實畫就像譜上唱詞的歌,美則美矣,然意境有限;抽象畫則如一首色彩的交響樂,涵蓋著無限豐富的生命,它是“視覺的音樂”。
中國畫從來沒有過純粹的抽象境界
深圳特區報:中國畫好像一直有抽象、寫意的傳統,能不能說中國畫是抽象藝術的鼻祖?
陳正雄:西方抽象畫的含義和字面上的意思完全不一樣,從字面理解就錯了。就像野獸派,他不畫野獸啊,他表現眼前色彩的純粹化;印象派不畫印象啊,他研究外觀和色彩的關系。抽象派也一樣,很多學者不去讀原文經典就想當然。真正的抽象畫派是在西方20世紀初各種流派演變的產物,是由俄羅斯藝術家康定斯基畫出第一張畫的。它講究視覺元素間的復雜組合關系,其創作源于藝術家的“內在需要”,并傳達其內在經驗的真相及探索內在世界的奧秘。
有人認為“抽象畫”的觀念與精神中國古已有之,甚至還說在中國美術史上綿延了三千年之久,事實上,中國美術在古老的“中庸”思想影響下,從來沒有過純粹的抽象境界,總是在具象和抽象之間游移徘徊。中國史前時期的彩陶和商周時期銅器圖案紋飾雖然都是抽象形式的紋樣,但這些紋樣均屬“裝飾藝術”的范疇,重實用和裝飾功能,而非“造形藝術”的范疇。繪畫是“造形藝術”,與裝飾無關,沒有任何實用性,也沒有宗教意義,它是藝術家為藝術而創造。
抽象畫的定義和精神一直被一些人誤讀和誤解,以致海峽兩岸有所謂“抽象山水”一詞,既然前面冠以“抽象”,其形象必然是“無法辨認”、“無可名狀”的,怎么還會清清楚楚辨認出“山水”呢?這顯然是不合邏輯的。
沒有馬蒂斯和畢加索,就沒有抽象藝術的誕生
深圳特區報:抽象藝術在西方是怎么形成的,它的藝術源流是什么?
陳正雄:回顧西方美術史,文藝復興時期,繪畫變成宗教的附庸;到十七八世紀,繪畫又變成文學的說明;19世紀自然主義興起,繪畫又變成自然的映照,印象派則以主觀的態度、科學的方法處理自然物象。一直到二十世紀初,馬蒂斯的野獸派從后印象派中得到靈感,把色彩完全解放;畢加索的立體派從塞尚得到啟示,把形象完全解放。沒有馬蒂斯和畢加索這兩個先驅者,就沒有抽象藝術的誕生。
西方從此展開了一系列抽象主義的藝術運動,把宗教、文學、自然的主題,透視法、光影法等等干擾、阻礙藝術獨立表現的因素排除,讓繪畫的基本元素形象、色彩、線條、空間等回歸到原來的形態,如此,繪畫才完全獨立。西方現代主義藝術運動的目標,就是建立藝術的自主性。
美術史上第一幅純粹抽象畫是1910年由俄羅斯藝術家康定斯基在慕尼黑畫室創作,從此,繪畫沖破了傳統的牢籠,從桎梏中解放出來。1912年,康定斯基發表論文《論造形的問題》,提出繪畫有兩個脈絡,一個是大寫實,一個是大抽象,他把寫實畫和抽象畫作了區隔。兩者在美術史上形成了相反但恒久不變的趨勢。
吳大羽先生在美術史上的地位應該重新奠定
深圳特區報:中國嚴格意義上的抽象主義運動似乎起步很晚。
陳正雄:中國大陸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有一批去法國留學的學生,但是很少有接觸和學習到那時的藝術思潮。徐悲鴻、劉海粟他們,學的還是老路子,沒有觀念上的更新和轉變,沒有跟上現代藝術的潮流,回國教學,也只能教些傳統技藝,非常可惜。唯獨有一位,趙無極和朱德群的老師,吳大羽先生,他在杭州藝專教學,觀念很先進,畫風接近抽象畫了。他在中國美術史上被嚴重忽略,他的地位應該重新奠定。
臺灣直到上世紀五十年代末才關注到這個領域。1958年,我在大三的時候,拜讀了康定斯基的原文經典《藝術的精神性》,才恍然大悟:藝術除了我們在臺灣看到的寫實風格以外,還有抽象的領域。后來又讀了里德的《現代藝術的哲學》英文版等經典書籍和雜志后,我思考自己真正想走的路。抽象畫更純粹,更自由,更具有精神性,它是20世紀人類文明的視覺表征,我就喜歡他了,認準了就堅定地走下去,已經走了快60年。
深圳特區報:抽象畫長期以來并不被中國人普遍接受,你在抽象畫的藝術道路上有沒有過動搖?
陳正雄:和我同時代的,臺灣有十幾個人在畫抽象畫,但畫幾年就不畫了,他們看抽象畫不好賣,又被人說看不懂,甚至被保守的畫家罵,說是亂畫,他們陸續就不畫了。但我一直有信心,和他們不同,我是先從理論開始研究的,英文日文經典我都讀通了,多了解美術史,才能知道一個繪畫流派和作品的趨勢內涵。那些保守人士,自己不去研究現代藝術,又不懂,才會反對。從事前衛藝術是孤獨的,這是一條孤單而艱苦的慢慢長路。五十多年前的臺灣經濟尚未起飛,那時候寫實風格的畫略有市場,但要賣抽象畫難如登天。我那時選擇做一個專業畫家,是以生命作為賭注的,也許我不成功,就會潦倒一輩子。
藝術的本質就是創新
深圳特區報:你在各個場合都一直強調創新的重要,創新對一個畫家意味著什么?
陳正雄:藝術的本質就是創新。現代藝術都是由觀念主導創作。藝術家若沒有獨特的創新觀念,作品會被掩埋在歷史塵埃中。創意作品是永遠不死的,沒有創意,作品未生即死。跟著前人的腳步走,或走別人走過的路,你將永遠落后一步,永遠扼殺自己的風格。
我主張畫畫的“三不主義”,不仿古人,要從古畫中走出來;不仿今人;不仿自己,不要抄襲自己、重復自己,要勇于挑戰自己的過去,才能提升藝術價值。
深圳特區報:繼承傳統和創新是怎樣的關系?
陳正雄:對傳統了解越深厚,創新和提升就越容易。突破過去傳統的思考和技法,才有可能在創作上有所進展,這幾近是公理,然而這種突破,應該是沿著藝術史軸線的“加法”,即要加進“更新穎而精致的形而下表達,更精深而契合潮流的形而上意義”。
我要在畫布上畫出我的《歡樂頌》
深圳特區報:你自己的創作源泉來自哪里?
陳正雄:在思想觀念上,我受到康定斯基、克利、畢加索、馬蒂斯這些人影響,尤其是康定斯基。藝術家需要構建自己的基因庫,懂得從異質文化的藝術寶庫中尋找新穎的基因,加以萃取后,以創造新物種的方法,創作出無疆界的作品。我從臺灣少數民族藝術中萃取了兩種基因:強烈的色彩和鮮活的生命力,也從唐代的狂草書法里萃取豐富的圖像及其音樂性,它給我的繪畫引進了新的創造基因鏈。尤其是后期的作品,中國書法的元素更為濃烈 ,洋溢著東方的風味。
我一直認為色彩本身就能產生形象與主題,而空間也可藉著色彩來建立。所以,色彩在我的作品中擔當很重要的角色,我一直把色彩的純粹化推向極致。
深圳特區報:有評論家把您與趙無極、朱德群都歸入“抒情抽象華人三家”,都是融入東方元素的東方抽象風格。您和他們二人風格有什么不同?
陳正雄:我們三人都是從畫具象畫開始,然后才逐漸轉向抽象畫,我們都一直堅守抽象的陣營,不妥協,始終如一。但我與他們不一樣,他們都比較強調中國的筆墨,而我則是從抽象的本質出發,即從色彩、造形出發,讓色彩成為觀者與畫者之間視覺與精神的橋梁。在技巧上,他們繪畫大都是用畫筆,我是各種工具用得非常多。趙無極的畫悶,他愛用抑郁的色彩;我的畫開朗,現代人壓力大,我不喜歡再創造抑郁的作品增加他們的痛苦,我要畫出人生的愉快、喜悅、熱情、光明的一面,并讓人們的視覺重獲舒暢與自由,就像貝多芬的《歡樂頌》。我要在畫布上畫出我的《歡樂頌》。
要以欣賞音樂的心態來感受一幅畫
深圳特區報:作為觀眾,怎樣欣賞抽象畫?如何才能看得懂抽象畫?
陳正雄:抽象畫不是能不能欣賞的問題,而是在于自己肯不肯突破陳舊的觀念,多花時間,多下功夫去學習和研究,并以真誠的態度去接近它。
一定要打破固有成見,建立一個新的欣賞觀念與態度。面對抽象畫,不要在畫面上尋找具體的實物。要以欣賞音樂一般的心態來感受一幅畫。我們聽音樂時,往往是從音樂的旋律與節奏中感到共鳴,激起心中的情感,無需“聽懂”旋律、和聲、曲式等即被感動,它的構成元素直接撞擊我們的心靈深處。欣賞抽象畫也是如此,用心靈直接感受繪畫中的美,依賴直覺,無需辨識,讓色彩、造形、線條等繪畫元素構成的畫面激起我們內在的情緒,得到美感與共鳴。欣賞音樂要學習,欣賞現代抽象畫也要學習。例如可常看抽象畫家的畫展,閱讀相關理論著作、傳記,了解畫家的繪畫語言,才能知道畫家在表達什么。營造學習欣賞抽象畫的生活環境也很重要,泡在抽象畫的世界里,是培養美感的最好方法。
深圳特區報:抽象畫將來會不會占據藝術的主流位置?
陳正雄:抽象畫在20世紀以來一直占據世界藝術的主流位置。它不像現代主義其他流派,如野獸主義、立體主義、未來主義、達達主義、超現實主義等等,都只有鼎盛的一代便沒有繁衍,經歷5年10年就消失了,唯獨抽象主義一直以不同形態在繁衍,綿延至今,方興未艾。正因為抽象畫是20世紀最具傳承性和最廣為流行的藝術風格,所以許多人將現代藝術和抽象藝術畫上等號。在21世紀的今天,抽象藝術已不是什么新奇的藝術,我們的生活環境幾乎已被抽象事物所包圍。可是在國內,大多數人對抽象藝術仍不甚了解,這也是我近些年來奔走大陸各大美術院校講壇,不遺余力傳播抽象藝術的原因。
陳正雄小傳
陳正雄,1935年生于臺北。1960年起開始從事抽象繪畫創作與研究。1974年獲選為英國皇家藝術學會終身院士。1991年起,受邀參展代表前衛藝術最高榮譽的“巴黎五月沙龍”,成為繼趙無極、朱德群之后,第三位受邀的華人抽象畫藝術家。1999年、2001年兩次參加佛羅倫薩當代藝術雙年展并兩次獲“終身藝術成就獎”——羅倫佐獎章,是亞洲唯一兩次榮獲該獎的藝術家。著有《抽象藝術論》(清華大學出版社)等理論著作,個人評傳《畫布上的歡樂頌——被戴著先驅和大師桂冠的陳正雄》(祖慰著)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