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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黑格爾曾經在他的《美學》一書中提出“散文時代”的概念,足見散文不僅僅是簡單的文學體裁概念,而是具有豐富文化意蘊的文體概念。今天,從事“散文”史的編撰,對“散文”會有怎樣的理解? 郭英德:中國文字書寫的歷史很悠久。就社會本身而言,文化留存的方式有兩種,一種是語言的口口相傳,另外一種是文字的流傳。進入我們研究視野的主要是以文字記載為主的一部分。在文字之外還有大量的歷史遺存,比如文物,所以在學術上就有“二重證據(jù)”的說法。其實還有第三重證據(jù),就是歷代以來人們傳承不息的生活習慣、思維習慣,可以稱為“集體無意識”或者“文化積淀”,這就是一種民俗,或者一種禮俗,或者是大家在相互交往過程中一種難以言表的、傳承久遠的文化關系。這就構成文化留存的3種基本形態(tài)。在這些形態(tài)中,進入我們研究視野的當然主要是文學,就是以文字記載為主的這部分。這部分遺存,進入20世紀后,我們通常按照西方的整體觀念——文學的四分法加以區(qū)分:詩歌、散文、戲劇、小說,而在中國古代是用“文”來進行整體概括的!段男牡颀垺返摹拔摹本褪沁@樣的“文”!拔摹碑斎话ㄔ姼韬蜕⑽。戲劇、小說在中國古代,屬于小道末技,是不入流的,不能進入藝術審美的殿堂、載道的殿堂。所以大的劃分,中國的“文”可以是一個廣義的概念,可以包括詩歌和散文,簡稱“詩文”。我們是在狹義上理解這個概念,就是我們稱之為散文的“文”,和詩歌相對。
記者:即使在概念上是狹義的,“散文”囊括的范圍也十分廣大,這種文體的文化價值也就有了大的基礎。
郭英德:是這樣的。不管是民間的流傳方式,還是歷史的記載方式,實際上就寫作方式來看,文比詩覆蓋的面更廣。說句話就可以記載下來,但是出口成詩,畢竟是少數(shù)。魯迅說,一個小孩一生下來,哇哇的啼哭就是一首好詩,嚴格地說,這個不是詩歌。日常生活中,一開口都是詩歌,那是很別扭的,日常交流更多是以散文的形式進行的。就這個意義而言,文的使用比詩歌更廣泛、更生活化,這包括在基本的經濟生活中,如上街買菜、房屋契約,還包括在政治生活中,如給皇帝寫奏疏、大臣之間的交往,還包括文人之間的書信往來等等。因此,散文是基本的生活工具、交際工具,是最基本的一種精神表達方式,也是最基本的文化傳承方式,歷史的記憶更多是通過這種形式加以留存的。
記者:文字是人的精神的外化。從中國的文或者散文的傳統(tǒng)來觀察,中國人的精神世界呈現(xiàn)了怎樣的特點?
郭英德:散文這種形式在整個中國文化當中占據(jù)非常重要的地位,它作為生活方式和文化傳承方式,和中國人的生命活動密切聯(lián)系,凝結著中國人的思想價值、文化理想。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研究散文史就不僅僅是研究一種文字的寫作,而是探究一種文化的書寫和留存。這種書寫和留存,和西方人采取的方式進行整體對比,就可以明顯看出中國文化的一些基本特征。在撰寫著述的過程中,我們深深感到,中國文化的精神可能更集中、更廣泛地體現(xiàn)在“文”中,而不是在詩。詩,古今中外有好多相通的地方,但是散文不一樣,中國人對散文的理解帶有幾種很有趣的觀念。比如中國古人講“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立言是要不朽,所以講“文以載道”,只有載道才能不朽。講“詩以載道”,大家不怎么能接受,“詩言情”“詩言志”,詩具有抒發(fā)情志的功能。在天、地、人“三才”中,人是靠文字的書寫實現(xiàn)不朽的,與天地并列。過去我們批判“文以載道”,這沒錯,但“文以載道”未必完全是個弱點,關鍵還在于“道”本身的內涵是什么!拔囊暂d道”這種思想和文化價值的傳承方式是中國文化的底蘊和傳統(tǒng)。
記者:但是中國人在文字方面的美學追求,也是一樣根深蒂固的。在我們的生活中,即使是各種應用型文體,也充滿了詩情畫意,甚至是經濟文書,也往往帶著審美情趣。
郭英德:中國文字的書寫,特別講究美感,或者說講究修辭。孔子作《春秋》,有“春秋筆法”的說法,這就是一種修辭。比如,一個人的死,分別用薨、卒、崩等,含義是不一樣的。寫什么,是“道”,怎么寫,是修辭。把要說的話委婉但是深刻地表達出來,講對仗、典故、聲韻等等,這是中國文字的一種魅力所在。這種修辭在韓國、日本都有某種意義上的留存,是東亞文化圈、漢字文化圈的一種文化特點。所以中國文字的書寫不是一般的書寫,而是灌注著深刻的審美精神,體現(xiàn)了中國文化的一個超越的向度。從審美、修辭的角度把握中國古典文字的特點,可能就進入到中國文化精神的一個很深的層面。西方的學術著作往往很嚴謹?shù)强菰,中國的學術文字則用短句,用講故事,用模糊修辭,不是嚴密的邏輯推理,不是為了高度的準確,而是在一種彈性之中把握言說的對象。所以,中國文字的魅力就在于其彈性和空間,這種表達方式如果落實到法律、科學層面,就有問題,但如果落實到文化、文學,恰恰表明中國人的生存方式是有空間、有靈活度、有人情味的,這使得我們感覺比較自在。
記者:在散文這一大的文體之下,還有不同的具體的文體形式,依照您的一種觀察視角,這些不同文體就是不同生活領域和層面的思想和文化價值的凝結。
郭英德:所以,完成《中國散文通史》的編撰后,我們想進一步在整體的分體寫作的基礎上,從不同文體的角度來探究不同層面的中國文化。這也是我們對文章分體的更深層的認識。文化是活態(tài)的,是處于運作中的,父子關系、 君臣關系等在現(xiàn)實中有復雜的運作,我們可以借助文體的分析揭示中國人的文化精神。比如,通過論辯文、奏議、誥命,可以了解政治文化的特點,可以理解中國政治體制運作中一系列的嚴格的等級關系;通過書信、序、跋等,我們可以揭示文人間的互動關系,可以了解時代風氣和文藝思潮。
再比如賦這種文體,我們是放在散文中來講的。從《文選》開始,古人在編文集的時候,是把賦放在最前面。實際上,賦這種文體基本上已經是僵死的文體,但是它是很重要的一種文體,賦體的寫作包含著一種文人在生命活動中的價值展現(xiàn)!笆哭r工商”四民中,士的價值就是文字書寫。這種特點在賦中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登高能賦”可以為士。文體和書寫的文化生命、精神生命關系密切。所以,文人編集子的時候,把賦放在最前面,這里有一種對文體的尊重,對文化傳統(tǒng)的尊重。即使是在現(xiàn)當代,建一個大的宗祠、廟宇、樓閣,往往都要寫賦,這就是文體的遺存和延續(xù)。即使是古代的文體,也很難說生命就終結了,它有不可替代的獨立價值。
再比如元代蒙古族統(tǒng)治下的白話詔書,和現(xiàn)在把古漢語翻譯成現(xiàn)代漢語是一樣的寫作樣式。這種樣式也是一種文化適應的體現(xiàn),漢族文人適應蒙古族統(tǒng)治者,努力把漢文化和蒙文化融合,一方面不能寫得太雅,讓上層看不懂,另一方面不能太俗,難以體現(xiàn)政府文書的權威,這些都可以在文體的角度體現(xiàn)出來。
記者:春秋、兩漢、魏晉、晚明時期都是散文寫作的繁榮時期,某種意義上也是思想表達比較寬松自由的時期,散文寫作之盛遠超詩歌,但是在士大夫的心目中似乎詩歌的價值仍然是第一位的。
郭英德:中國有強大的詩歌寫作的傳統(tǒng),在長期的歷史中,詩歌被視為最高的和最難駕馭的文學樣式。但是隨著散文傳統(tǒng)的不斷積累,再加上宋以后的科舉考試越來越重視文章,而不是詩歌的寫作,這種風氣就得到了矯正和扭轉。比如桐城派,主要是作為一種散文的流派而存在。直到當代,大家都明白,這是一個散文的時代,在當代詩歌中已經很難舉出一位可以代表一個時代的大詩人,但是散文的寫作是可以有大作家的,比如小說家,小說的寫作本身就是散文的。每個時代在文學上可能有不同的偏向,構成了文學寫作的突飛猛進的創(chuàng)造,體現(xiàn)一個時代的精神。整體上看中國文字書寫的歷史,散文是生生不息的,詩歌在特殊的場合存在,散文則無所不在。所以,從整個歷史的演進來看,文對中國文化的影響,某種意義上遠遠超過詩歌。
記者:在此次《中國散文通史》的編撰中,關于當代散文,特別突出了藝術散文這一部分。藝術散文從散文的大家族里脫離出來,是“五四”民主、自由、個性精神的一種表現(xiàn),但是從當代散文的狀況來看,這種純藝術的散文是否也存在使得散文創(chuàng)作容易脫離時代的危險?您認為網絡文學可否給散文寫作帶來新的希望?
郭英德:藝術散文的文體,我們又可以說是“美文”的文體!懊牢摹笔峭鯂S早就提出來的。19世紀末、20世紀初文化轉型中,文化精英強調“美文”的核心價值,事實上在于強調文學的獨立意義。一方面,面臨新的時代的轉變,我們要把文學從政治的、道德的束縛中獨立出來;另一方面,“上帝死了”,個人存在的價值和意義空前凸顯出來,“個性”“個人”這些詞匯的出現(xiàn)成為“五四”新文化的一個鮮明特點。在這種特點上,必然要更多地強調表達個人自由思想和情感的“美文”的核心價值,這是和后來的“五四”思潮完全吻合的。受此影響,在散文寫作中,一進入現(xiàn)代,和古代文化的銜接就開始脫節(jié),“文以載道”的傳統(tǒng)很快被貶損,散文進入以“美文”為主宰的敘述氛圍。為了適應當代的文化思潮,我們更多強調文學本身的獨立價值,更多地凸顯個人、個性。
但是這確實帶來另外一種問題,就是在近乎意識形態(tài)化的追逐中,多多少少沖淡了散文家的社會責任感。我們當然也注意到,具體作家的選擇和傾向并不相同,但整體上的選擇具有一定偏向。這就從另外一個角度打斷了文學關注時代的傳統(tǒng)血脈。現(xiàn)在我們到處可以看到精彩、優(yōu)美的散文,講美食、講服飾、講雅賞,但是,從散文史的大視野來看,我們還是要有一種恢弘和凜然之氣。(記者 楊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