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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鵝》(5)

      http://www.fxjt168.com 2013年07月15日20:32 來源:中國作家網 徐小斌

        玉鳳說著說著就傷心了。“真是什么人什么命啊!古老師,人是不能跟命爭的!”玉鳳說她結婚的時候兩家連頓象樣的飯也沒吃上。玉鳳嫁過來就做飯,做了二十年。古薇想想自己,似乎也差不多,但是終于,現在不用做飯了,兒子在寄宿學校上課,她孤身一人,竟然經常忘了吃飯,想起來了,就到樓下買個餡餅什么的,湊合罷了。日子一長,她就更瘦下來,本來就沒什么基礎,終于變成了一根青蘆葦,一刮風就晃悠。

        但是玉鳳的飯突然調動起她關于“吃”的感官,錫伯族的肉餡烤南瓜和魚燉子,都是滿嘴留香。肉餡烤南瓜就是把南瓜打個小洞,把籽瓤什么的都掏出來,放進肉餡,再放進灶灰里慢慢地烤。魚燉子也好吃,把魚洗凈了,放進野菜和辣椒一起燉,就著高梁米稀飯吃,也可以加點時令蔬菜,象刀豆、小白菜什么的,很香。看到她吃得香,玉鳳就高興。

        第三天的大宴設在新郎家,算是正式舉行結婚儀式。新娘穿緞子旗袍,旗袍做得好象不大合身,新娘的垮骨似乎比一般姑娘要大些,婆家對此卻感到滿意,認為是多子多福的征兆。菜都是玉鳳做的,但是古薇發現在兒子面前玉鳳并沒有什么權威。老太太疼孫子,總嫌她這不盡心那不盡心,坐月子的時候要求她一天二十四小時讓孩子叼著奶頭不撒嘴。孩子稍大,老太太就把孫子抱過去自己養,大熱天捂出一身痱子,又怪是因為兒媳婦的奶不好,玉鳳月子里生了暗氣,沒緩過來,日子過好了也養不胖。三十年媳婦熬成婆,總算自己當婆婆了,可老太太一見孫媳婦,就是樣樣都好,疼得不得了,仍然拿玉鳳當勞力使,她叫喚一聲滿珍,老太太輕則瞪她,重則摔煙斗:“人家剛過門兒的孩子,就使喚人家?”玉鳳就什么都不敢說了,自己趕面,做發拉哈額分(發面餅)。

        好在她還有個寶貝女兒佟芳。只有佟芳能為母親分憂。佟芳大專畢業做了一家報社的記者,每月都把工資交給媽媽。佟芳去了一次云南,在河口買了一只很精致的紅木首飾匣,里面放了一只鑲寶石的錫金手鐲,媽媽一看就哭了。她想起佟芳小時候她曾經對孩子嘮叨過:“這輩子沒戴過首飾,佟家連個鐲子也沒給我打。”

        “難為這孩子記得!”晚上,玉鳳坐在古薇的房間里嘮叨著。

        古薇微笑:“你知足吧,到底還有女兒疼你。”

        然后玉鳳象不經意似的問:“這次你下來是夏干事陪你?……你可真好福氣!小夏人好,周到,就是不怎么愛說話,大伙都對他反應特別好。”她壓低聲音,“我們家佟芳,誰都看不上,就喜歡他!……”

        她怔了一下:“喜歡,那就表白唄,都什么時代了?”

        玉鳳笑:“是我攔著她!我說,人家夏干事條件那么好,又長那么帥!人家還不找個頂尖兒的漂亮女孩兒?……古老師,我瞧出來了,他特別敬著你,要不,你瞧著合適的時候,提一句?”

        她心里咯噔一下,好象有什么東西突然見了底似的,勉強點了點頭。

        4、

        參加婚禮回來之后,她就覺著不舒服。是多年的胃病了,稍微不注意就要犯,可是滿桌子的油辣,又不能一點不吃,又沒有小夏在旁邊做擋箭牌——這時她才深感到新疆以來多虧了遇上這個年輕人,有他在可能并不覺得如何,可是沒有他在,竟是處處難行呢。

        那天晚上她預先吃了藥,可半夜里還是發病了,胃里涌著酸,燒得慌。她找了幾片斯達舒,吃了,吃過之后竟是加倍的難受,總覺得胸口那兒有個什么硬硬的東西堵著,又不敢大聲喧嘩,怕人家嫌事兒多,只好自己忍著,忍到快天亮的時候,再也忍不住了,沖出去跑到外邊的廁所,大口地吐起來,吐得胃腸好象要翻過來似的。

        玉鳳慌了神,急忙跑出來照顧她,拿了個杯子讓她漱口,她一見那杯子邊的黃漬,吐得更兇了,一直到吐得不能再吐,把膽汗也吐出來了,黃綠色的,讓人看了害怕。

        對玉鳳她只能裝作冷靜,她說,她的胃病是老毛病了,不用去醫院,沒什么關系,倒顯得很抱歉的樣子。

        早飯沒吃,她開始了最后一站的采訪,去靖遠寺。在靖遠寺的大鐘旁,她臉色蒼白,搖搖晃晃的就象是要倒下去。但她選擇了“硬扛”,她生命大多數時候都是這么選擇的,多數的時候也都扛過去了,可現在,她慢慢覺得有些力不從心。

        和夏寧遠一樣,她其實也算是半個孤兒。當然父親是在她婚后才過世的,過世之后不久母親就嫁了人。因為和后父關系冷淡,她和母親的關系也漸漸淡了,何況后父家里有好幾個孩子,母親為了和他們一家搞好關系,心思也早不在她這里。離婚以后,總算母親把過去的房子給了她,她便搬了去,和兒子一起相依為命。

        兒子上了寄宿學校,那所舊房子里只剩了她一個人。

        習慣了,也不感到孤單,只是一生病,就想著身邊還是得有個人。

        這時她遠遠地看著靖遠寺,竟突發奇想,覺得年久失修的靖遠寺有些像自己—— 一個隔世的女人,透過一層陳舊的面紗,從今生瞭望著遠古。

        6、

        當天晚上回家,她喝了些熱湯,胃里好受了些。佟芳陪著她,輕聲給她唱了一首錫伯族的《狩獵歌》:

        雪飄如蝶飛

        馳騁共撒圍

        踏遍千萬山

        獵夫凱歌回

        曲調談不上美,但是很有特點,和一般的欣賞習慣有明顯不同。盡管佟芳的聲音相當輕,還是被她的爺爺聽見了。爺爺聽見之后就冷笑著搖了搖頭,佟芳笑咪咪地對她說:“爺爺說我唱得不對。”她聽了就回頭問:“老人家,您能唱唱這首歌么?我很喜歡聽。”

        這時她才真正注意到“爺爺”——這是佟家真正的一家之主。爺爺很瘦,鼻尖上好像總是掛著一滴清鼻涕。這形象不知為什么讓她想起高爾基的《童年》和《在人間》中的那個外公,可能是小人書的誤導吧。總之爺爺在令她生畏的同時總有一絲天生的幽默感。他可以坐上一天一句話也不說。他不說話的時候老太太就不斷地說話,他則像沒聽見似的毫無表情。

        但是每每老太太一說到“吃飯”二字,爺爺總是第一個坐到飯桌前,爺爺永遠坐上座。有一次佟大寶偶然忘了,坐了上座,爺爺就一直站在他的旁邊,直到他恍然大悟地站起來。

        爺爺吃飯的時候也是不開口的,幾個女人都敬著他,看他臉色。他也不含糊,愛吃的菜一個勁地吃,連孫子孫女也不讓。口味倒也不高,就愛吃玉鳳做的肉餡烤南瓜和“果子額分”。

        古薇也有意學著做:先用清油把南瓜炒成南瓜泥,加上白糖和蜂蜜、雞蛋什么的,揉進面里,再把面捏成小手指粗的面條,五六厘米長,放進油鍋里炸,吃起來香脆可口。爺爺吃完了一小碟,才用蒼老的聲音唱了那支古歌。

        雪飄如蝶飛

        馳騁共撒圍

        踏遍千萬山

        獵夫凱歌回

        古薇用錄音筆錄下了這首歌,回去之后再聽,才聽出深藏在其中的美。

        7、

        夏寧遠天天晚上來電話。

        她這才知道,原來小夏之所以選這家人,是頗費了一番腦筋的。她再也想不到,原來爺爺差一點就做了薩滿。錫伯族的宗教信仰,比她想象得要復雜得多,在錫伯族的歷史上,曾經信奉過原始宗教、薩滿教和喇嘛教。這個民族主要以狩獵捕魚為生,因此便有了獵神崇拜與魚神崇拜。后來又有了“喜利媽媽崇拜”(保佑家宅平安和人丁興旺的神靈)。

        她昏頭昏腦,并不了解那些供奉的神祇,所有那些模糊的字跡,如同線香一般纏繞在神像面前,緩慢燃燒。她想如自己這般的人來到這里,其實都是匆匆過客。

        薩滿教好象沒有什么固定的教義,只有對唱的“薩滿歌”,還有薩滿舞和薩滿畫。薩滿弟子的產生也比較奇怪,譬如久病不愈的人,有時便去許愿做薩滿,還有的從薩滿的隔代人中挑選,當然還有些天生激情的人——因為做薩滿起碼是要會跳舞敲鼓的,是個體力活兒,要激情又要靈性,還要做一些危險動作,譬如可怕的“上刀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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