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鵝》(11)

　　永遠的女孩？

　　是的，那時Y就這么說過�！鞍ィ�我能想象所有人老的時候什么樣兒，就是想象不出來你老了會是什么樣子�！薄澳强赡芪疫�沒老就死了�！彼�脫口而出。他突然睜大眼睛，向她伸出一只手指，做出嚴厲的表情。她被他那樣子逗笑了。

　　多年之后她突然想到：只有少年人才能說出這種話，越老的人越怕死。譬如她自己，小時候總是覺得這個人也俗那個人也俗，談戀愛俗結婚更俗，生孩子是俗之又俗！好象活過三十歲就是一種恥辱似的�？涩F在，年紀越大膽子越小，所以最不愿意的就是面對童年記憶。偶然回憶起來，竟是格外的痛恨自己。

　　可是，如何面對這個二十九歲的大男孩��？！

　　裝傻？還是逃避？

　　2、

　　溫倩木也有高興的時候，那就是：去阿蘭的小餐館。

　　回族女人阿蘭開餐館，她的餐館很火，她會做很多民族的食品，味道很美。周末，阿娜爾古麗拉著古薇和溫倩木去用餐。

　　阿蘭的木桌上鋪著桌布，是鮮艷的粉紅色。粉紅色的桌布上擺著白色的磁碗，黃顏色是炸得噴香的洋芋，洋芋蓋住了下面的羊肉；扁扁的盤子里裝的是抓飯，據說抓飯原是烏孜別克的風味，稱“帕勞”，這讓古薇想起了泰國的風俗，泰國的抓飯也叫帕勞，如果是貴客就在里面放上羊蹄子。抓飯是用大米、胡蘿卜、牛羊肉、清油或者羊油做的，佐料有鹽、皮牙子(洋蔥)、葡萄干、杏干什么的，阿蘭的抓飯特別香：她用滾油先把肉丁炸成金黃色盛出來，然后在鍋里放上油、洋蔥和胡蘿卜絲，炒得香軟之后，再放適量的水和其它佐料，水開了之后，再把米放下去，可不能那么一下子放，古薇看她是用一個小勺，一勺勺地放進鍋里，然后把金黃色的肉丁放在米上，在米里插上幾個眼，扣緊鍋蓋，大火燜燒十分鐘，然后用微火燜半小時，啟鍋后把油和米、佐料什么的拌在一起，放進盤子內，再把肉擺在上面，大米便一粒粒地顯得金黃油亮，晶瑩透明，肉丁鮮香，令人垂涎，還燉了兩整只鴿子，阿蘭的燉鴿子特別好吃，鴿肉完全爛了，而且又嫩又香，最鮮的是湯，阿蘭笑阿娜爾古麗是湯罐，見了湯就沒命。

　　又特別為古薇做了一種錫伯族的食品：布爾哈雪克燉魚——剛來時小夏請她吃過的。布爾哈雪克是一種野生的香草，有一種奇異的香味，形似柳葉，所以錫伯語稱“布爾哈雪克”。譯成漢語就是“柳葉草”或者“魚香草”。就是把魚切塊清燉，放上辣椒面、鹽和魚香草，吃起來非常清香。然后是一盤炒蘑菇，味道很鮮。伊犁河畔是產蘑菇的地方，當地人叫“蘑菇灘”。

　　“那蘑菇一個個的可肥了，我們叫‘土里鮮’�！卑⑻m長著一張銀盆大臉，顯得質樸，五官都大，能看出來年輕時應當艷麗，“下點兒小雨之后，遍地都是蘑菇，象獐子菌、羊肚菌什么的，那都是世界有名的�！�…今天給您炒的就是獐子菌，自己家里晾干了收出來的，吃時加點土雞肉，又香，又滑口，您嘗嘗�！�

　　“我只知道云南菌類多，還不知道這兒也……”古薇的微笑里帶著歉意，她不知道如何面對如此豐盛的款待。

　　溫倩木在一旁吸著煙：“咱伊犁的菌有幾十種呢，草原上還有大型真菌，說出來嚇死你！有十五六斤重！象云杉腐朽木里長的木蹄多孔菌，咱伊犁的大夫們常用它來做藥，還有“馬勃”，大的有西瓜那么大，明年六月再來吧，我們帶你去看大菌子！……”

　　阿娜爾古麗的吃相很好看，一口口地吃著抓飯，手的姿勢非常漂亮，好象不是為了吃飯，而是為了展覽她那雙玉手似的�！八�的手很美，是么？”阿蘭突然向古薇嫣然一笑：“她最不愿意和男人一起吃飯，他們總是看她的手！”阿娜爾古麗的臉紅了，溫倩木立即替朋友出頭：“她的手怎么能和你的胸比？”阿蘭怔了一下，一張臉紅得象石榴花，嘟囔了一句“胡說什么”便去倒茶，溫倩木格格大笑起來。

　　阿蘭還在給孩子喂奶，因此胸部很豐滿，顯得母性十足。古薇忙說：“什么人娶了阿蘭，真有福氣！又會開飯館又會生兒子！——”古薇說這話，顯然是為了照顧阿蘭的情緒，誰知三個女人卻突然都不說話了。

　　直到周末見到小夏才知道，原來阿蘭的婚姻并不幸福：丈夫有先天性癲癇，戀愛時他竟然隱瞞了，婚后阿蘭才知道。阿蘭是先認識丈夫的父親——她的公公的，她的公公是她原單位的領導，據說是一位“高人”，她狂熱地崇拜他。所以，當她知道真相之后，也并沒鬧。她對于公公婆婆的照顧還甚于一般人，而且，還生了那么一個可愛的兒子。

　　女人們的命運，真是千奇百怪，如果以這幾個女人為主題寫一首曲子也不錯啊，古薇想。

　　可為什么，想法如此紛繁，卻沒有一個能成為她心里想要的那個旋律��？

　　3、

　　周末，夏寧遠終于有了點休息時間，因古薇再三夸獎阿蘭的餐館，便相約著一起去那吃飯，然后去草原。

　　不早不晚的一頓飯，大約上午十點鐘，阿蘭做了拿手的粉湯、油香、拉條子和奶豆腐。

　　幾乎所有的回族婦女都會做粉湯，阿蘭的粉湯卻是最有名的：她先用豆制淀粉制做粉塊，把涼后的粉塊切塊，把新鮮羊肋條肉剁成肉塊，加上鹽、花椒粉、醬油和肉湯，把肉燉得爛爛的，加涼粉、白菜稍燉一下，再下蔥、菠菜、紅辣椒、醋、胡椒粉、水發木耳燒開，就是一碗噴香的粉湯。因為時令不同，用的菜也不同。夏秋放點兒蓮花白、西紅柿；冬天放點兒黃蘿卜，這個時候呢，就放點兒香菜。和粉湯配吃的面食叫油香，有點象北京的油餅。

　　拉條子也是阿蘭的拿手好戲，她拉的條子柔韌細長滑爽，吃起來口感很不一樣。她一把竟然可以拉上幾公斤！只見面團在她手里晃來晃去，瞬間，一把把面團變成銀絲般的條子，動作又美又有力，有的竟長達一兩米！又做了拌菜過油肉和雞蛋炒西紅柿。古薇見小夏像過節似的高興，忙拉了阿蘭坐下一起吃。阿蘭只沾了下嘴便立起身：“要給孩子喂奶了，你們吃著！”小夏轉頭向古薇低笑：“這頓可真結實！到晚上也不會餓�！�

　　阿蘭終于把寶貝兒子抱了出來，這個名叫天池的男孩生得一副福相。天池特別喜歡聽歌，大概和母親的胎教有關，阿蘭婚前是有名的民歌手，現在依然唱得很好。天池從月子里就懂得聽歌，無論怎么大哭大鬧，只要一放唱片，立即就止住哭聲。真是奇怪。再大一點，睡前一定要媽媽抱著來回走，邊走邊唱。他就在媽媽的歌聲中入睡�？墒侵灰�阿蘭唱錯了一句，他就立即要睜開大眼睛，盯著媽媽看。

　　阿蘭開飯館，每天回家都很累了。抱著這個沉甸甸的寶貝來回走，有時候眼皮都要打架。但是不抱著他來回走，她又覺得不過癮。再說，婆婆常常提醒她，她一天到晚不在家，孩子會缺少母愛的。阿蘭的婆婆據說是個很精明的人，有一點文化，退休以前一直做會計，阿蘭說她很會算計。

　　后來，古薇回到北京之后很久的一個晚上，突然接到阿蘭的電話，她說她很想古薇，那個晚上，沉默的阿蘭說了很長時間。古薇猜她喝了一點酒，古薇把話題轉開，古薇問，天池好嗎？……她立即興奮起來，她說，古老師，告訴你一個秘密，你知道天池為什么長得這么白嗎？——因為我懷孕的時候，只能吃水果！

　　可是在那個早上，在果子溝阿蘭的小館里，她什么也沒說，她只是看著懷里的天池，長斑的臉上露出笑容。很久她才抬起頭對小夏說：“夏干事你知道嗎？你寫的那首《湖畔之月》，是我首唱�！�

　　4、

　　草原之美，深深留在了古薇的記憶里。特別是，陪伴的人很對。

　　夏寧遠似乎天生便屬于草原，他騎上馬，馬就象是長了翅膀，飛向天邊，天邊那種暗淡的灰，讓她想起列維坦著名的灰色。而現在，確切地說，是灰紫色。因為草原上的薰衣草，把天空都映紫了。

　　她莫名其妙地喜歡很多詞。譬如薰衣草。童年時候，母親翻開陳舊的樟木箱，她總是能聞見一股奇怪的香味。母親說，那是樟腦與薰衣草混合在一起的香味。她就記住了這個美麗的詞：薰衣草。

　　伊犁河谷是盛產薰衣草的地方，小夏說，薰衣草是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農4師的一項重要經濟作物�！�—伊犁河谷到處是絳紫色的薰衣草的花朵，好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