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冬林：我在原始森林的五年

胡冬林發(fā)言

　　今天是6月9日，長白山盛開著鈴蘭、雞樹條莢蒾、纈草、金露梅、白車軸草等四五種野花；香菇、豬嘴蘑、羊肚菌等美味蘑菇萌發(fā)；大斑啄木鳥等一批鳥類的幼鳥即將出巢飛上藍天；熊四處游逛，吃綠草白花，捕獵幼狍和小野豬。長白山迎來初夏，漸入最美的百花盛開季節(jié)，也迎來北京、省城的領導、老師、新老朋友們。你們專程趕到遙遠的長白山，為我的深入生活和散文集召開現(xiàn)場研討會，這是中國作協(xié)的一次前所未有的活動，是吉林文學界的一件盛事，也是我文學人生中一件最大的喜事。在此，向所有來會的領導、老師、新老朋友們深深地鞠一躬，表示萬分的感謝。

　　一、基本情況

　　我出生于一個文學家庭，父親胡昭是全國著名詩人，母親陶怡是省內(nèi)著名散文家，二老喜愛森林，給我取名冬林，妹妹取名夏林。我從小就受到文學和自然書籍的熏陶，憧憬山林。少年時隨父親走“五七”后插隊，當農(nóng)村記者。已在基層錘煉14年。1995年，吉林電視臺調(diào)查關東風俗，在白山黑水間行走一年，終于找到了重回山林的感覺。自那以后每年都抽出兩個月的時間走進白山黑水采風。其間在松花江畔寫出生態(tài)散文集《鷹屯》，2000年，在多次進長白山采風的基礎上寫出成名作《青年消息》，之后又寫出《拍濺》，受到各方肯定。2005年又一次來長白山，有兩件事情深深地打動我，一、松蘿與獐子；二、9頭熊跑過一條山溝，感到這里有故事。于是在2007年5月初，雇一輛車，拉著半車過日子的家當和四箱子書，揣著省作協(xié)支援我的兩萬塊錢，來到長白山腳下的二道白河鎮(zhèn)租房體驗生活，從此開始了自己深入原始森林的嶄新生活。

　　從此每天上山認花識鳥辨蘑菇，觀察森林萬物成了每天最快樂的生活，這里有世上最清新空氣，最美的野花和菌類、最清澈的山泉溪流，最悅耳的鳥叫蛙鳴——這里是中國唯一一座未經(jīng)砍伐的寒溫帶原始林，也是中國北方地球陸地生態(tài)最完美的自然萬物共生共榮的現(xiàn)場，太值得一個喜愛自然的作家深入體驗其中的珍貴美麗神秘的自然奧秘。

　　二、體驗生活是一個逐年深入的過程

　　因紐特人把一年分為10個月，如一個月是凍蔫房月，二月是牤牛月，三月是胡瓜魚出現(xiàn)月，四月是幼仔出生月………

　　我把自己深入生活這五年半有所側重，大致分為6個時期，這樣表述得更清晰一些。

　　第一個半年叫探尋年，這半年除寫作外，幾乎天天跑山，了解當?shù)匦蔚孛玻�山川河流，進山小道等等，尤其注意發(fā)現(xiàn)未來將要考察的動物活動區(qū)域，如熊、野豬、星鴉、狐貍、山貓、水鳥等活動區(qū)域和領地。同時盡可能多跟當?shù)乜茖W院的動植物及菌類專家、民間的前獵手、挖參采藥人、采蘑菇老人等交朋友。為今后認識各種動植物、菌類，大量搜集各種山林常識、故事素等做準備、打基礎。同時堅持記山林筆記，一天的經(jīng)歷就是一篇現(xiàn)場散文。

　　長白山森林共分4層景觀帶，由下向上依次為闊葉林、針闊混交林、針葉林、岳樺林，山頂是苔原帶，我把自己考察的目標定在動植物最豐富的針闊混交林，當時由長白山科學院的多名老師帶領，開始各種考察并熟悉了解保護區(qū)即原始林中地域河流的大致分布。

　　第二年叫認知動植物及菌類年。寫自然作品必然要寫各種動植物及菌類，我給自己定了一個目標，像小學生認生字那樣每天認兩種以上植物，兩種以上的鳥類，兩種以上的蘑菇，爭取在動物及動物行為、植物、昆蟲以及樹木、土壤和進化理論等博物學方面達到粗通，包括它們的大致習性、特點及生長規(guī)律。或者至少在森林寫作方面夠用或者熟練地找尋各方面的資料，從此每天晴天的早晨，我都開始糾結，是進山看各種動植物，還是寫每天必須完成的500字寫作任務，最后的決定總是上山，帶著照相機，把不認識的花、鳥、草拍下來，回來核對資料，第二天再復習再認識新的物種。大致認識了187種鳥類，220種植物，70-80種蘑菇及30多種野生動物及兩棲爬行類動物。值得一提是這一年開始了與王柏老師長達4個秋季的“蘑菇課”，記下大量筆記。

　　第三年收集故事年。中國民族是個聽故事長大的民族，非虛構散文寫作，故事要真實，抓人。這種故事分兩種，眼睛看到的山林動物故事和耳朵聽到過去老故事，比如獵熊故事，舉例講王石頭。完成《野豬王》后，本來下來前早有三個大散文素材“鳥天堂”“金角鹿”“烏蘇里閃電”的故事素材要寫。但是新鮮的故事，滾滾而來，打破了原來的計劃，長白山所寫的8篇散文，收入書中6篇及給“人民文學”“作家”寫的兩篇新散文，新鮮，真實、生動，逼著我寫出來。全是體驗所得的新素材，“原始森林手記”中的科學人員、保護站人員、跑山人等，各種在森林中行走的人都有故事，當時上山帶幾罐啤酒、好煙，在林中遇上人就嘮，有的故事原封不動寫出來就能發(fā)，好友孫喜彥講的救狐貍故事，成就了散文“狐貍的微笑”，光熊故事這幾年就搜集了百余篇，由此誕生“熊的冬眠樹”的長篇小說的主干及眾多故事細節(jié)。5年搜集的故事可寫上10年。

　　第四年叫發(fā)現(xiàn)年。這一年最大收獲是《約會烏鴉》的寫作以及這種鳥對森林更新發(fā)育的貢獻，我是個寫森林寫動物的作家，必須常年堅持觀察這些山上的鄰居們，鄰居們有星鴉、狐貍、山貓、熊、綠啄木鳥、松鼠、小飛鼠、麝鼠、野豬、長尾林鸮、雕鸮、松鴉、青鼬等等。自從2006年上山看見星鴉埋藏松子，了解了這些鳥過冬的取食秘密。接下來鉆研資料，近一步了解它的儲藏量和取食量為12000粒和5000粒，剩下的近一半種在了面積廣大的山林中，于是用5年間的7篇日記寫成這篇散文，我們都口喊保護動物，動物對森林做了那些貢獻？為什么要保護它們？必須給讀者答案。從這篇散文起，以后寫的“蘑菇課”“狐貍的微笑”“山貓河谷”都延續(xù)了動物與森林共生共榮的緊密關系。森林作家就是要堅持觀察、學習、發(fā)現(xiàn)。2005年秋聽說8個公熊追母熊求偶，第二年知道了那頭母熊的領地，此后年年請當?shù)嘏笥眩瑤�我多次去熊領地觀察它各種生活遺痕，去年母熊好媳婦及三個子女遇害時，我已連續(xù)觀察了八年，發(fā)現(xiàn)了熊對森林更新發(fā)育的12大貢獻。

　　第五年叫沉思年。長白山的溪水里多一種昆蟲叫石蠶蛾，平時身上有殼，是水鳥過冬食物。春季成蟲出飛繁殖。這時正是第一批幼鳥出殼，母熊、狐貍哺乳的季節(jié)，鳥媽媽捉來喂小鳥，母熊和狐貍成堆地吃蟲充饑，奶水更富營養(yǎng)。等第二批小鳥出殼，正是蜉蝣大發(fā)生時期，各種森林鳥和動物、小蛙后又用它們充饑長大。漫長進化形成這種關系，自然自有巧妙安排。從此開始在物種生存發(fā)展史，進化史為背景來考慮寫作的意義。之前的寫作達到了一個人與動物的平等的關系，但在培育森林方面，動物在漫長的進化史中形成的生存之道，要遠勝過人類。尤其在原始林中，一切存在都是合理的，并且形成一個自然之網(wǎng)，用親身體驗觀察寫出它們的存在意義與貢獻，以及它們在自然之網(wǎng)中的生態(tài)位上的價值，是我在創(chuàng)作中要表現(xiàn)的，于是在“蘑菇課”中力求體現(xiàn)這一點。

　　在寫作中，加入動物主人公漫長的遠超人類的生存進化史，從上億年到數(shù)千萬年，都遠比人類進化史漫長。自然萬物共同為人類的誕生準備了一個完美的生態(tài)系統(tǒng)，這是我在森林里領悟并要新加入作品中加以表現(xiàn)的。人類出現(xiàn)后這個大系統(tǒng)養(yǎng)育人類至今，人類只是億萬物種的一支，都在為滿足各種欲望大肆破壞它，作家要有立場，徹底站在保護這個系統(tǒng)一邊，這是第二個在作品中要加以表現(xiàn)的。第三要用一切藝術手段，在作品中表現(xiàn)對每一個自然物種的深深尊重，這要比以前在作品中表現(xiàn)的物種平等提升一步。

　　第六年叫珍稀物種拯救年。一個生態(tài)作家的深入體驗和寫作，與發(fā)自內(nèi)心的保護自然是分不開的，由于對熊對森林貢獻的認識深入，去年開始了一次針對盜獵者殺五熊的曝光行動，初衷是教育廣大群眾、引起各方重視。加大打擊力度，遏制乃至杜絕罪惡，如今一年時間過去，在當?shù)毓芪瘯�、公安局努力下，殺熊份子得到了懲罰，法院已正式宣判，此事在省內(nèi)外引起關注。在當?shù)仄鸬綐O大教育和震懾作用，省委、省政府派來的第三任管委會主任是環(huán)保型的領導干部，提出了新的環(huán)保主張和措施，相信長白山的環(huán)保事業(yè)會大大提升。由于北坡水資源和食物最適宜熊生存，熊事件發(fā)生后，在向導的帶領下開始了三個多月的熊分布數(shù)量實地的踏查，發(fā)現(xiàn)了11頭熊的活動蹤跡，以及它們活動的重要區(qū)域。我還向林業(yè)局提出保護極北小鯢的建議。長白山保護區(qū)原始森林和以熊為代表的野生動植物物種，是我們這一代留給子孫后代的珍貴財富，大家要一起保護它們，如果有那么一天，中國的每個公民都能站出來，自覺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中國的環(huán)境就有希望了。五十知天命，在長白山度過了五年多時光，我已快六十了，要用手中的筆繼續(xù)書寫保護長白山的篇章。

　　最后我想從我個人體驗生活得出想法幾點：

　　1、體驗生活越早越好，不要等也不能等；

　　2、少不了各級作協(xié)的支持，我邁出這一步當初是省作協(xié)支持的兩萬元，以后又有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創(chuàng)聯(lián)部的扶持資金和深入生活資金、省委宣傳部的扶持資金，幫助極大。

　　3、下去前要做足功課，準備的越充分越少走彎路；

　　4、要忍受住孤蝕，不受各種誘惑；

　　5、要有長遠計劃，持之以恒；

　　6、中國文壇需要更多的生態(tài)作家新人，文學界在這方面有些落后，要迎頭趕上去。

　　(根據(jù)作者發(fā)言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