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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邰筐的詩(11)

      http://www.fxjt168.com 2013年06月09日14:51 來源:中國作家網 邰筐

        我們的身體,已經被靈魂用得很舊了

        如一件別人穿過的衣服,顯得那么陌生

        我們在一面大鏡子面前,一遍遍地審視自己的身體

        像碰見了數年前的父親和母親

        中年的身體是脆弱的,簡直不堪一擊

        我們最終在一個青春的胴體前,集體潰退

        男女有別、各找各柜

        依次換上了褲頭,系上了乳罩,穿上了衣服、鞋襪

        圍上了絲巾、圍脖,安上了假發套、假牙套

        在內兜藏好安全套

        最后相當嚴肅地,正了正頭上的帽子

        旋轉門里,走出

        一群編輯、作家、詩人、評論家、女教授、女博士

        彼此頷首,莞爾一笑

        很機械很慣性很優雅很矜持很紳士很淑女

        

        在時光的角落里寫詩

        —— 邰筐、施戰軍對話錄

        ■施戰軍:你的詩對時間、速度有特別的敏感,想知道你是否思考過相關問題?

        ■邰 筐:我看的第一本有關時間的書是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這部洋洋灑灑的巨著曾一度讓我感到一頭霧水。按法語語法把這部書的書名直譯成《尋找失去的時間》或許更具哲學意味。“在普魯斯特那里,桌子上的蘋果花不是用來觀賞的,而是引起懸想和回憶的非物質因素。”我覺得普魯斯特真是作家中一個有智慧的“壞蛋”,他把我們引進了去往“時間迷宮”的途中,自己卻躲了起來。我們既找不清道路,又沒有開啟迷宮之門的鑰匙。而普魯斯特自己卻用“回憶”打開了通往異域的時間之門,從而獲得了一個廣闊的心靈空間。當然,他的時間和空間是錯位的。按尚杰先生的分析,“他試圖把‘在場’的東西抹去,使‘缺失’的東西‘在場’。”可以說,普魯斯特是第一位引發我對“時間”思考的人。后來,我又從柏格森、胡塞爾、海德格爾和德里達那里完成了對“現象學”和諸多后現代問題的思考。我一直在想,我們的回憶真的就那么靠譜嗎?未來又那么不可把握,我們能抓住的只有現在。好的詩歌應該是連接過去和未來的一小截光明的隧道,是架接在現實與夢境之間的一段橋梁。我們能不能帶著回憶的氣息寫一寫當下呢?讓語言在現實的世界里向著未來做著詩意的運動。我相信,好的語言是有速度的,是鮮活的,有野性的。卡爾維諾說,“一匹野馬的速度遠比一百匹家養的馬都要快得多”,說的就是那種沒有被污染的語言吧。想想吧,我們常用的漢字也就五六百個,從我們的老祖宗就開始用,幾千年了,每個字上面都沾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一個好詩人,他所用的漢字應該都是被他清洗過的,并隨手在上面留下了自己的印記。與這個飛速的世界相比,文字的速度是緩慢的,詩人不是這個時代的加速器,詩人應該是懂得如何控制速度的人,他腳下踩的應該是理想作用于現實的離合器。

        ■施戰軍:小說對時間的敘述最為犯難,有時候考量一個作家是否懂得敘事,時間性的敘述最有效。由于不必顧忌語法和連接詞的運用,詩似乎要輕省得多,其實是不是這樣的呢?

        ■邰 筐:西西里人講故事有個口頭禪:“別管又過了多少時間……”這就是說他要講別的事了,或者要跳過幾個月,甚至幾年的時間。“我們節省的時間越多,供我們浪費的時間就越多”,句子的聲音要協調,概念要清楚,含義要深邃。小說家寫小說,詩人寫詩,成功的關鍵是要找到恰當的表達方式。馬爾克斯一個經典的小說開頭,幾乎影響了全世界寫作的人。一些既有才氣又有名氣的小說家,往往是在關于時間性的敘述中亂了陣腳漏出了破綻。那么,詩歌是不是容易一些呢?恰恰相反,有時候是更難。詩歌語言自身的節奏往往把你逼上一個死角,你必須在時間的跨度中找到那種觸摸神奇的力量,才能在語言的自身運動中起死回生。

        ■施戰軍:詩歌也許都是靜下來神游的結晶,你的詩里好多“動”的要素,尤其涉及遷徙帶來的情感和情緒,從你個人的經驗上看,你覺得遷徙和詩的生成是否有著某種聯系?

        ■邰 筐:您這個問題一下子讓我想到了這樣一群人:在19世紀巴黎的某個小酒館參與密謀的波希米亞流浪漢,舊街區的幾個拾垃圾者,徹夜在巴黎街頭游蕩的波德萊爾,每天晚上都要走過大半個倫敦的狄更斯,在芝加哥和屠夫及鄉下小伙混在一起的桑德堡……當流水線的節奏成為整個社會生活的節奏,詩人的心只有在大街和大眾之中才能得到應和。波德萊爾、狄更斯和桑德堡正是在人群中思考,在游走中張望,才獲得了詩歌所需要的那種冷靜而深刻的力量。作為“70后”一代,我恰好趕上了中國的大變革時期。(說不上這到底是幸還是不幸)。我這些年干過建筑工、裝飾工、階段性的推銷員、擺地攤的小販、鄉鎮專職報道員、不在編的合同警察、文字秘書、小報編輯、民辦學校的老師、私營企業的管理者、個體茶葉店的經營者------不下二十種,平均一年換一樣工作。這種狀態是遷徙的,動蕩的,不安的,就像一片鄉村的葉子飄蕩在城市上空,這不是生活方式問題,而是宿命,這里頭多多少少包含著一代人的共性。它因此決定了我思考和寫作的方式。我的詩往往是這樣產生的:床上、廁上、公交車上、地鐵上、飛機上,靈光一閃的小念頭,突然冒出的好句子,會被我隨手記在煙盒上或一張小紙片上。我的討生活狀態注定讓我像一名原生態歌手一樣保持著一種鮮活度。我的詩歌語言大部分時間始終強調著一種存在,向我們越來越搞不懂的這個世界證明,向時光這位永恒的大法官舉證:我們活過了,我們正活著。并且用詩歌的方式提供了那么多活著的證據。可以充分證明我們曾經多么卑微的活著,多么不屈的活著,多么自由和快樂的活著。終于活成了一個人。

        ■施戰軍:那么,詩對于物理空間挪移和心理空間的深展的把握,你是怎么做的?普遍地看,現時代詩歌在這方面有沒有特別值得一說的問題?或者說,你認為現在詩歌存在的最大問題是什么?

        ■邰 筐:從我的老家“古墩莊”到商城“臨沂”再到首都“北京”,隨著物理空間的挪移,我的身份也由一個鄉下人變成了一個“城里人”,從一個本土人變成了一個異鄉人、外省人。這就有些意思了,這種游蕩的狀態讓我既是生活的參與者,又是時代的旁觀者。波德萊爾說過,“一個旁觀者在任何地方都是化名微服的王子”。因此我的詩歌或許比別人多了幾分冷靜和私密性。至少我的語言在從外部世界向內心世界伸展的時候,經過了自然的情感過濾,去除了矯情的部分。

        我覺得詩歌目前最大的問題,恰恰是情感缺乏過濾的問題。進入21世紀以來,詩壇是繁榮龐雜無序的。并迅速集結成兩個“陣營”:越擴越大的“鄉土詩根據地”和游擊隊式的“打工詩群”。鄉村意象已經成了被詩人們無窮復制的贗品,矯情,煽情,濫情,小情小調,陳詞濫調,隔靴搔癢,無關痛癢,掩上名字如出一人之手。所謂的底層關注被無限的體制化,道德化,程式化。寫作者要么高高在上,居高臨下,販賣所謂的悲憫情懷,要么只記下了生活材料,給了你一地語言的散珠子。不僅僅是詩歌,小說也是如此,都陷入一個流水似的平面寫作狀態。寫作者普遍缺乏沉淀和思考,寫作難度系數降低,情感浮泛,流于表面化,不深入,不深刻。要解決這個問題,小說家和詩人還是有一定差別的。小說家善于把一件簡單的事情無限地放大和復雜化。而詩人卻需要把對這個世界的復雜經驗盡可能地簡單化。這個由復雜到簡單的過程就是情感濃縮和提純的過程。詩歌語言的生成應該是一噸海水和一把鹽的關系,是一座花園和你舌尖上一滴蜜的比例。詩人和這個世界的關系應該是構建一條你個人與這個世界對話的秘密通道,從而達成和解的關系。詩人與這個時代的關系應該是一個逃票進入電影院,躲在黑暗角落的小孩和大銀幕的關系。我覺得好詩人應該有一個巨大的胃,要有對生活超強的反芻和消化能力,要像一頭奶牛,吃進去青草,擠出奶,不能吃青草拉青草,要讓語言在你那兒產生化學反應,詩歌應該是附著在生活泥沼上面的沼氣。詩歌的寫作過程就好比抽水機抽水的過程,要讓從心靈本源出發的情感再上揚到你的大腦沉淀、過濾一遍,或許會達到一種冷靜、深刻和智慧的狀態,并多出一種被稱為“思想”的成分。

        ■施戰軍:關于細節,你的詩有不少句子是細節性的,比如你寫到的流淚、寫到的老虎……清冷的詩句中有打動讀者的熱度,在所謂“意象”為上的觀念漸漸式微的時候,你的細節是否具有留住詩歌綿長意味的企圖?

        ■邰 筐:福樓拜說過:“仁慈的上帝寓于細節之中”,當然他指的是與整個世界的關系。這種細節的真實和世界局部的真實,也許會達到福柯、海德格爾及本雅明都意想不到的另一種“震驚”。你寫著寫著,也許會突然感到你與你筆下的世界心照不宣,從而露出意味深長的一笑。卡爾維諾在《美國講稿》中講了一個中國故事:國王讓莊子畫一只螃蟹,莊子回答說,“可以,但我需要五年時間,還要給我配一幢房子和五個仆人”。五年過去了,他還未動筆,他對國王說,“我還需要五年時間”。國王應允。十年過去了,莊子拿起筆一揮而就,畫出了一只完美無缺、前所未見的螃蟹。這種中國式的幽默和智慧里恰恰藏著古漢語的玄機和密碼,會破譯的人肯定會從中找到自己需要的東西。

        ■施戰軍:在讀你的作品的時候,我常常會想到“詩與細節:整全性片段”這樣的特色,古人說“一葉知秋”,這不是簡單的“以小見大”,而是在具象和抽象之間擺渡的狀態,你盡量地讓這一切自然而然,其實是有可想而知的難度的,我讀了你的幾百首詩之后,突然覺得,你的每一首詩都是整個創作理路的片段,這些段落合起來,你想表達怎樣的整體詩思和詩觀?

        ■邰 筐:一個詩人寫到最后無非是表達你個人對這個世界的理解。因此我除了思考“如何面對現實,面對今天這個時代,如何以一個懷疑者的態度,以一個異鄉人的身份重新審視和反思我們所經過的這段歷史,重新判斷我們所面臨的一切”的問題,還有為城市文明的進程尋求一條抵達理想之城的救贖之路,為普通大眾尋求一處城市化過程中生命根基錯位后的精神和肉體雙雙漂泊無依、墮落放縱和麻痹冷漠的一處收容之地的企圖。因此我的詩多數是對現時生活場景和人類精神困境的一種剖析和記錄。但我的詩中流露出的“現實主義”傾向并非對眼睛所見的現實進行一個全然的模擬或如照鏡子般的映照,而是力求在目所能及的事物、直接的感覺與存在于事物本身之內的真實這兩端之間架設橋梁,以還事物與現象以一個出于心靈的、較恒久的真實。我知道,詩歌的作用是有限的。詩歌可能改變不了這個世界,但詩人永遠不能放棄改變這個世界的想法。

        ■施戰軍:詩人的眼神在哪兒?

        你寫到故鄉、家、生存等等,晃動的路、槐花之白……常令人覺得你不僅在打量觀察,更在凝眸審視,眼神中有冷峻更有寬厚的容納,這是不是來自故鄉的力量?這個故鄉,生養自身之地只是最便利的抓手之一,肯定包括更多,你覺得文人的故鄉的心域,是不是必須打開?

        ■邰 筐:一個優秀的詩人心中其實都應該裝著兩個故鄉:一個是生養他的村莊,一個是他靈魂的遠方。如果說“詩人的天職就是返鄉”,那么我們到底該返回哪個故鄉?是生養你的村莊,還是座落在你靈魂遠方的精神家園?你很可能把這個精神的家園和想象中的天堂混淆在一起。其實想象一個美好的天堂并不難,凡是在世間受到委屈的人,都會幻想一個美妙的天堂,他的委屈就會得到平申,但是建立在想象和幻想上的“天堂”,是很容易受到懷疑和質詢的。一個詩人的悲哀也許就是他親手繪制出了那份精神故鄉的圖紙,卻終生找不到那塊可供開工建設的地方。

        ■施戰軍:發狠、怨恨、反對和抗拒,常常被理解為詩的現代意味的體現,以隔膜和梳理的姿態以示卓然獨立------我發現你集中書寫城市的詩不僅僅局限于此,內心慰安的、微溫的情緒如何表達?感恩之心來自何方:生命經驗?共通人性?執信?理想?

        ■邰 筐:城市生活,在現代詩歌史中,意味著一種“斷裂”。波德萊爾筆下的巴黎,桑德堡筆下的芝加哥。城市像一頭怪獸,吞噬著歷史和傳統,破壞著理想與浪漫。“城市在豐富的想象力下被看成當代的黑暗之心,一座世俗的地獄——集誘惑、陷阱與懲罰于一身。它是傳統規范的破壞者,新奇事物及無名性的創造者,近代混亂、疏離及倦怠無聊等種種普遍疾病的孕育者,是一座磚、石、煙囪的叢林。其中有貪婪的掠奪者也有外表冷漠的受害人,而社會群體價值及個人情感在都市中遭到的壓抑、漠視更是昭昭可見。”詩歌的鄉土田園情結是古而有之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那是你根本就不缺五斗米。“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也往往只能是一種一廂情愿的美好想法。城市化進程勢不可擋。自1905年清政府廢除科舉,一代代文化人便脫離了“耕讀”的傳統,轉向城市謀生。現在,每個人都活在城市中或者在對城市的向往中,命運與現代城市糾纏在一起,城市就是我們的命運。我們救不了別人救不了這個世界,但至少可以拯救自己。沒有信仰,我們可以熱愛詩歌,它至少可以激活我們對自由和信仰的記憶和激情。沒有宗教就信詩歌教,詩歌會把你我從俗世的喧囂和物欲紅塵中救起,它就像一張靈魂過濾網,會讓我們保持內心的干凈。我們要對這個世界葆有一顆寬容、隱忍和慈愛之心。當你擁有了這樣一顆心,你對這個世界上萬事萬物的關照也就有了心靈的溫度,從而達成了與這個世界的和解。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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