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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冰:中國,一個對焦的過程

      http://www.fxjt168.com 2013年02月12日08:43 來源:中華讀書報 木 葉

        徐冰:1955年生于重慶,1977年考入中央美術學院版畫系,1981年畢業留校任教,1990年移居美國。1999年獲得美國“麥克阿瑟天才獎”,F已回國,擔任中央美術學院副院長。代表作有《天書》《地書》《鳳凰》《鬼打墻》等。

        木葉/攝

        那天,徐冰正在滬申畫廊準備名為“地書”的個展,一冊一圖,一臺一板,謹嚴周到。隨意聊了幾句,后干脆旁觀他和助手或朋友交流、布置。人一一散去,轉至近旁的辦公室,他一邊吃遲到的晚餐,一邊回答我的問題。

        紙本書《地書:從點到點》(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4月出版),從頭至尾沒有一個傳統文字。純粹依靠符號與標識,白領“黑先生”一天二十四小時的故事給現場直播了出來。我遞過書,他寫一個篆字“木”,在右角畫一片葉子,再畫一副標志性的眼鏡,并注上日期,這便是他的簽名了。別過,出門,夜色已深。

        徐冰早期有一幅素描《大衛》,靳尚誼先生一度認為是中央美院建院以來最好的。后來,徐冰生造了四千余字,寫成一部《天書》,問世之初,在國內頗有爭議。1990年,他赴美,在隨后的展覽中廣受贊許,有人還拿德里達的時髦理論來解釋。也許是海外語境之故,他又自創“新英文書法”等。

        去國十七載返國,出任中央美院的副院長。有人納悶:“金剛”回國不新鮮,怎么還進了體制?在徐冰看來,限制也可能是能量。

        當代中國,兇猛而魅惑!澳惚仨氁@個時代的問題發生關系!倍,他以自己的方式翻譯中國,創意中國。“好的藝術家其實都是思想型的人。”他親近遠方,留意民間,從禪宗中亦有所悟!豆泶驂Α、《何處惹塵埃》、《鳳凰》、《木林森計劃》……他的作品強調“藝”,也信賴“術”。在藝術家里,他的文字也有些特別,如《愚昧作為一種養料》,如《東村7街52號地下室》,亦拙亦旺盛。

        斯人沉摯,對當代藝術乃至藝術評論卻也不無酷評,且引來不少針對自己的批評。有意味的東西總是在風中。  

        從《天書》到《地書》

        木葉:一般標識就是一個提示的符號,而徐冰先生把它變成一種敘事,你在用符號講故事。

        徐冰:我過去20多年在國際上走來走去,在世界各地有很多展覽,很多時間在飛機上和機場度過。機場很無聊,不愿意浪費時間,所以就琢磨那些標識唄,發現它們被設計得很有意思。機場和飛機上是使用標識最多的地方,因為最國際化,盡可能少用傳統文字。有一天,我看到口香糖包裝紙上的標識,意思是你吃完了要把膠狀物包起來,扔到垃圾桶里。它用五個標識(如果算上兩個箭頭),就可以講一個小故事。我那時候對標識已很感興趣,就有些敏感,我想,用成千上萬的標識完全可以寫一個長的故事。

        木葉:最后,《地書》用圖形用標識代替文字來講故事的初衷,完成了百分之多少?

        徐冰:到目前為止完成了第一階段的百分之百。這本書翻譯成中文,有15000字左右。而且這不是我們翻譯的,是在臺灣有很多人參與翻譯的,F在這本《地書:從點到點》是新修訂版,比過去表達得要準確多了。有歧異的地方不多。

        木葉:中國人從頭到尾看完,會不會和英國人或法國人對這個故事的領悟有所出入,或在什么地方容易有出入?

        徐冰:我覺得基本上可以說是零出入。你要認真看就可以明白。我前天剛從倫敦回來,發現在倫敦用的很多標識跟《地書》里完全一樣,全世界用的標識,特別是大城市都很接近。實際上很多標識都是從網絡上取下來的,是通用的。包括“黑先生”打開煤氣灶的這幾根火苗,在倫敦在紐約和在北京是一樣的;包括飛機洗手間里說不要把雜物扔到馬桶里,我一看就知道是拼出來的標識,我知道那只“手”是從哪個網絡上下來的。

        木葉:真是很有心。這些標識像是“世界語”了。這15000字,出版方簡介說是一個白領一天的生活狀態。

        徐冰:對。是24個章節,一小時一個章節,講這個人“黑先生”從七點起床,八點出門,九點坐在辦公室里……這個書的第一個標識是一個“·”,被放大,放大,開始出現了世界。到書的最后一個標識還是回到一個“·”。他第二天早上六點多鐘的時候,睡不著了,開始玩游戲。游戲里他很成功,忘乎所以,這時鬧鐘響了,七點了,他又要起來了,他回到現實中。手機又響了,是老板的,他得工作了(笑)……

        木葉:配合這本書還做了一個字庫,輸入中文出相應的標識,輸入英文也行。想法很有意思。但是,我有一個疑惑:如果這件事換一個人來做呢?比如,藝術家杜尚把一個小便池命名為《泉》拿去展覽,這是一個藝術行為和藝術作品。就這個“地書”而言,如果不是徐冰做的,換成另一個人,結果是否相同?

        徐冰:作家格非對《地書》特別有興趣。他寫了一段文字:“《地書》的意義不僅僅在于閱讀的直觀和交流的便捷,作為一個引人入勝的故事,它所提供的豐富細節、復雜而細膩的情感以及高度抽象的哲思令人震驚。《地書》的寫作,讓我們看到了語言重返自然的可能性!钡@段話最終沒有用在書的推薦辭里,因為全書從目錄、正文到版權頁沒一個文字。如果說格非用這些標識寫了一本書,別人可能認為是一個文學作品。那我是藝術家身份,我寫這本書,并在畫廊展覽,別人會覺得是一件藝術作品。事實上,我很喜歡我做的工作的不確定性。你可以說它是一本小說,也可以說是一件當代藝術作品,還可以說它是一個對語言文字進行實驗的工作!暗貢迸c象形文字其實有關,屬于一種當代的象形文字。

        木葉:像甲骨文一樣,日就是象形,山也是,只不過那是自然的,這個《地書》是人為的,城市化的圖像標識居多。

        徐冰:本質上一樣。人類文字初始,使用的多是象形符號。包括很多拼音文字形成之初,也是帶有象形性的。后來分流了,拼音文字就以發音的節奏為主了,這是因為大部分語言都是黏著語,靠音尾的變化控制詞義。中國人祖祖輩輩沿用以象形為基因的,一個符號對一個音的文字,因為漢語的發音幾乎是僅有的單音節構成的發音系統。為什么我說今天是新一輪象形文字的時期,是因為由于網絡,全世界在一起工作;再一個,是因為國際市場;還有一個是生活的標準化和全球化。所以,我們使用的東西趨于一樣,人們看到可樂這個紅色波紋和易拉罐,就知道它是什么。

        木葉:《地書》這個名字是和20年前的《天書》相對應的。我個人認為,這個作品其實更像“人書”。

        徐冰:(笑)嗯!兜貢肥窍鄬τ凇短鞎范鴣淼。這兩本書截然不同,它們使用的形式、語言都很不同。但這兩本書有共同的地方。

        木葉:說到《天書》的時候用了一個詞叫“荒誕性”,就是說這個東西作者自己也無法解釋它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地書》,可能很多小孩一看笑臉的標識就知道什么意思。有人用了“出世”和“入世”來形容,或者說《天書》是哲學性的,有點兒形而上,《地書》是人間煙火。

        徐冰:藝術作品的形式都是根據作品自身的需求來的!短鞎芬芟裾娴臅洶税俚乇憩F對文化有一種很尊重的態度。而且,要給人非常古典的感覺,每個字都要刻出來,然后精美地印刷出來,這個書裝訂得也非常講究。目的是讓人相信這是一本真正的書,重要的書,但其實不是(笑),讓別人相信這些都是真正的文字,但其實跟文字毫無關系。你不能說它是文字,因為它們不具有文字的本質:傳達一個內容,作為一個工具。

        木葉:我是學歷史的,以前老師談到女書,也是像漢字又像圖畫,很多人猜解不了。

        徐冰:女書是湖南江永一部分女人使用的閨密文字。

        木葉:老師還給我們寫過西夏的黨項文,我后來看到《天書》,就覺得你是不是受這個啟發,或是有什么淵源?

        徐冰:說實在的,我做這個的時候不了解西夏文,也不了解女書。《天書》發表以后,我關于文字的知識大增,因為很多人都跟我談這個書那個書、這種文字那種文字。其實西夏文跟《天書》“文字”是兩回事!短鞎贰拔淖帧备揪筒皇俏淖。兩者的造型本身也不一樣。但是,《天書》和中國古代的樂譜有點兒像。

        木葉:《天書》是形而上的,有些像禪!兜貢肥浪祝槿,實用。這么大的轉變,怎么都在一個人的身上發生?

        徐冰:(笑)時代轉變得大,你就轉變得大。我沒什么本事,我的本事就是跟著時代走。時代進入了現代,我就是現代藝術家;時代進入當代,我就是當代藝術家;時代給我拋到國外去,我就是國際藝術家;現在我回到中國,中國是一個非常具有實驗性的地方,那我一定是一個很有實驗性的藝術家。簡單的說法就是這樣。

        木葉:也就是挑戰與應對。當初《天書》出來時,國內有一個“徐冰現象”,其實是批你的,至少是有爭議,但是,1990年到美國,不久,一展覽,那邊的贊譽頗高。我的問題是兩個,第一,自己當時想到這種差異了嗎?第二,今天的《地書》出來了,是否有這種很大的反響?

        徐冰:其實,《天書》拿到國外,我挺擔心的。因為,它基本上是來自于對中國文字的把玩,我擔心西方人體會不到這里邊有意思的地方,他們并不懂得真正的漢字和偽漢字的區別在哪兒。中國人覺得有意思是因為看上去很像漢字,但實際上讀不懂,就等于給你一個熟悉的臉,但是沒命名,你叫不出他的名字。但是,這個作品在西方展覽大家都很喜歡。我對西方當代藝術了解以后,發現這種展示的形式,其實在當時國際上也比較特別、有意思。當代藝術的歷史很短,裝置藝術的歷史也很短。

        木葉:很多人認為它和解構主義有關。在紐約舉行的“書的結束”展覽和研討活動上,和德里達有過一個會面,他喜歡嗎?

        徐冰:我后來做過關于“蠶”的作品,他其實更喜歡那些。我跟他談到《天書》,他只是點點頭?墒莿e人都用他的理論來談《天書》。(笑)

        科技是進步的,藝術也許是退步的

        木葉:說回繪畫。當初在中央美院,你沒完沒了畫大衛像,聽說你的學院功底很好。這些年來,你很少做這種架上繪畫,有沒有什么遺憾?

        徐冰:說不上有什么遺憾。那時在學院嚴謹的訓練對我后來在國際上參與當代藝術創作,非常有幫助。學素描不只是讓你學會畫畫,本質上是讓你從一個粗糙的人變為一個精致的人,一個訓練有素的懂得工作方法的人。比如說我們在外灘三號布置這個“地書”展覽,那桌子多高,燈光感覺什么樣,黑邊要粗一點還是細一點……有過嚴謹的對形的訓練和感受力,對這個度的把握才是合適的。藝術有時候區別在于你對度的把握是否合適,你過了一點就太故意,但你不到又感覺很弱。

        木葉:前些日子在上海有過畢加索的展覽,來了好幾十部作品。有人就聊,即便是這樣跨了現代主義多個時期的大師,在展出時也要放一些當初功底很好的古典作品,無論是肖像還是靜物。

        徐冰:其實,畢加索腦子里想的根本不是古典和現代的問題。我相信他不認為這是問題。真藝術其實是穿越古典和現代的。我相信他一定是非常崇拜希臘羅馬大師的作品和手藝的。我去年去了雅典,意識到后來人類在藝術的能力上是沒有提高甚至是落后的。

        木葉:這個是否過于悲觀了。

        徐冰:只有科技是進步的,科技是累積的。雅典當時的工匠雕刻得那么精美,很多是無名作者,藝術上的能力比今天低嗎?你沒法說。米開朗基羅的《大衛》是從局部一點點打出來,現在都不知是怎么做出來的,這套技術不懂了。佛羅倫薩美術學院的校長來美院,想了解中國為什么既保留了過去藝術家的手藝,又發展了新藝術。我就說,我們基礎學習的是19世紀以后的方法,但是像米開朗基羅是怎么畫畫的,我們不懂。他說我們也不懂,他說我們不知米開朗基羅是怎么畫畫的。你說今天誰有這種能力可以和他比?

        木葉:的確,像書法,《蘭亭序》距今一千六百年了,還是“第一行書”。

        徐冰:科技是在積累和進步的,它不斷探索,不斷發現,不斷知道人類是怎么回事,自然是怎么回事。藝術不一樣。說到畢加索,他懂得藝術是怎么回事,他不會拒絕任何文化營養,古典的或現代的,像馬蒂斯在做什么,對他來說都是營養,只要是好的。他不會認為這是現代的,我要做現代藝術家;那是古典的,我要發展古典,把古典弄成現代。我覺得,好的藝術家不這樣想問題的(笑)。

        宋畫,團扇什么的,看著還很好,一定是那里頭有刺激當代人的因素。那你說它是當代的還是古代的?它是古代畫的,可在當代性上是不缺乏的,否則當代人不會喜歡。

        木葉:我怎么記得,你好像說過梵高是可以超越的?(“達利、梵高已經在那兒了。他們不是不能超越的,而是完全可以超越的”)

        徐冰:可能,我不記得了。從邏輯上講任何東西都是可以超越的。超越的部分是那個時代沒有的。我有時候愛比較,像安迪·沃霍爾和齊白石或古元。齊白石也不是說畫現代國畫還是傳統國畫,好的藝術家心里都沒這個界線。我強調的是,藝術的深度不是由風格決定的,不是由風格的比較、流派的比較而出現的。你不能說安迪·沃霍爾比齊白石的風格好。藝術家的好壞和藝術作品的深度、價值,最主要的是在于藝術家如何處理自己的活兒、技術——畫畫也好,裝置也好,或別的什么也好——和他生活的那個時代之間的關系。處理這個關系的本事,這是可比較的。決定你是不是好藝術家最主要的一點,就是看你處理這個關系的技術。

        齊白石了不起,是懂得處理自己干的活兒——大寫意也好,工筆也好——和那個時代之間怎么發生關系。古元也是一個高手,他處理他那個時代和延安那個時代氛圍的關系。安迪·沃霍爾處理他的藝術和美國60年代商業文化、流行文化或波普文化之間的關系,他也是高手,有他的一套東西。

        木葉:我看你不避諱去談毛澤東對自己的影響。姜文好像也是這樣。很多自由主義評論家或學者,用另一種眼光看毛澤東的功過。

        徐冰:我們這一代和上一代人,只要是生活在中國大陸的,幾乎所有人都受到毛澤東的影響。這是肯定的。但不能說受他影響就是敬佩,但那時候每天早上“天天讀”,我這代人、上代人,每天必須有一個小時在讀他的書,你有天大的本事也難免不受他的影響。張志新是了不起,很多人非常了不起,先知先覺。但我是俗人,大部分人都是俗人,所以,包括我這代人說話的方式,你別管現在所謂的左派右派,在思維的某些部分,一定是多少受這個東西影響的。

        木葉:也有一種說法,毛澤東最后其實是一個接近于瘋狂的“行為藝術家”。

        徐冰:他是有點兒太烏托邦了。

        木葉:他在拿中國、中國人做實驗。

        徐冰:對,這也是我的一個認識。他給中國人帶來巨大的災難,但是,中國人跟著他一起付出巨大代價,等于為世界做了一個實驗,就是說知道了這條路是有問題的。而既然我們付出了,而且這是我們真實的歷史,我們在反省的同時也要看到這里邊有沒有一點什么是可以用的。   

        中國還沒有能力輸出自己的價值觀

        木葉:當代藝術、中國藝術在世界上的影響看上去非常大。用比較俗的指標——拍賣,徐冰先生也有幾百萬、上千萬的作品拍出去,你們“四大金剛”,加上F4,都有幾千萬的。

        徐冰:我不是高的,他們都很高。

        木葉:這是泡沫嗎,還是說出于某些因素在這個點上形成了對中國的關注或過度關注?

        徐冰:在今天,被關注是正常的。因為它是跟著中國的被關注起來的。因為這是非常有實驗性的一個國家,這兒搞的東西西方人搞不懂,中國人自己也搞不懂,一定會引起關注,到底這個地方發生了什么?為什么經濟發展那么迅速?他們認為有很多問題的,確實有很多問題。但是,經濟發展這么快,它一定有些地方是值得研究的,否則不會。

        木葉:有一個詞叫“野蠻成長”,企業家馮侖有以此為名的一本書。也有人歸納出一個“中國模式”。

        徐冰:現在這個模式是什么樣的,大家不知道。要我說,現在中國是一個對焦的過程,就是什么東西都是模糊的,不清楚的,是在對焦中,弄好了,總有一天會搞清楚,這個模式到底是什么,是什么東西在起作用。我在研究書法,研究漢字和中國人性格的關系,和處理事情的態度的關系,和中國今天為什么是這個樣子都有關系。

        木葉:你有一句話,說未來的時代回首今天這個時代,不會把當代藝術看作最具代表性的東西。

        徐冰:對,我是說整個人類,下一個時代看今天這個時代。我是講到底什么是藝術最核心的價值。咱們的思維還是太模式化、太概念化,總在強調是當代藝術還是傳統藝術,是藝術還是不是藝術這些概念,我覺得將來的人不會以這個方式來看今天這個時代,只看什么東西能夠代表這個時代的最高文明水準。

        木葉:什么東西代表這個時代的文明水準?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當代是什么?

        徐冰:它們都代表了各代的最高文明水準。可能今天不是一個詩歌的時代,不是一個小說的時代,不是一個文人雅士抒發情感的時代,比較起來,是一個影視的時代。那在過去,為什么小說家那么厲害,是因為那時沒電視,又沒什么娛樂,一家人圍在火爐邊就讀小說,那小說就很重要,F在人又忙,又沒耐心,又粗糙,所以那就看大片、看連續劇唄,那影視就成了這個時代的一個……

        木葉:顯性文化。

        徐冰:也不是顯性文化,它弄好了,它就可以代表這個時代的文明方式。我是說要好的電影,因為它是用了一個綜合的技術、視覺的語匯、3D的手段,來說過去說不了的事。所以像大片的那些技術,為什么發展那么快,而且吸納那么多錢,表達得這么觸動人心,它一定有它在這個時代說話方式的優越性。比起來,小說就是那個時代的。表達唐代最高文明水準的是唐詩,因為它們表達了那個時代人思維的能力,和最優秀的世界觀……

        木葉:正式回國有五年了,之前對大陸的預期和回來之后的現場感,不同的是什么,超乎期待的是什么?

        徐冰:總的來說與預期沒多大不同,因為我覺得在這個時代,在這里工作和生活是值得的。這個地方豐富多彩,可以激發出創造力。中國很多領域之間所激發出的創造力,真的很稀有。你要說中國的每一個個人的創造力,我覺得是很有限的,包括藝術家,包括電影導演,包括作家、詩人。

        木葉:這幾年,很微妙的是,蔡國強、谷文達、陳丹青、艾未未,基本上都回到內地了。

        徐冰:中國有我們不清楚的東西,所以才回來探索。

        木葉:世界的文藝中心以前在巴黎,后來是紐約,這么多人它都能容納。為什么現在北京和上海好像也有好多人,但是總感覺我們的活力、吸引力、創造力,就沒那么高?

        徐冰:我覺得還沒到時候吧。我們的吸引力足夠高,現在太多的人想來中國,看看中國是怎么回事,或者說和中國發生什么樣的關系。這個我在中央美院是有體會的,幾乎每天都有來訪者,幾乎世界上所有藝術學院都想跟中央美術學院發生關系,這就是吸引力。這只是藝術上的一個縮影。他們希望能夠了解中國,他們認為中國需要了解,再晚了就來不及了,他們已經意識到晚了。同時,他們每個人來,都會帶來一些新的這里沒有的東西。

        木葉:看到的更多的是建筑家,比如庫哈斯設計央視大樓,安德魯設計國家大劇院……

        徐冰:現在中國美術館新館也在競標,扎哈·哈迪德請我給她做顧問。住在中國的外國畫家也多起來了,他們有他們的圈子,有點像那時的國外畫家在紐約了。

        木葉:有人說中國即便崛起了,升為第二經濟大國了,但沒有輸出成熟有力的價值觀。

        徐冰:這個話是對的。

        木葉:怎么能夠完成這一步,邁出這一步?

        徐冰:將來中國能解決這么多人、這么大的國家的經濟和文明的發展,使生活變好了,做到這一點,就必須要有一個新的文明方式來支持。就像上個世紀的美國,為什么那么強大,讓那個地方人生活得好,是因為它有一種新的文明方式,所以全世界都喜歡麥當勞、肯德基、百老匯、美國大片什么的!疤O果”還是后來的事,為什么呢?其實不是喜歡這些東西,是喜歡這些東西所代表的,讓別人向往的東西。為什么向往?是因為這個東西讓人的生活發生了變化。這個東西現在來看有問題了,但它在上個世紀對推動人類進步是發生作用的,所以美國的文化是吸引全世界眼球的。

        中國如果能夠解決這個地方的人生活幸福的問題……當然了,現在情況變得比上個世紀復雜了,這里的問題其實就是全球的問題。綠色環保低碳、勞動分配等一系列的問題……如果中國能解決,而且還持續發展,它一定是要靠新的價值觀和新的文明方式的,到那個時候,中國的方法就有價值了,中國的藝術也就有價值了,中國的很多東西都變得有價值了,因為這個方式被證明對推動人類文明有作用了,甭管它是這個主義還是那個主義。

        中國在發展,到底是什么東西在起作用,以及這個價值觀是什么,現在沒有提出來。

        木葉:您認為怎么才能形成一種真能代表新時期的中國文化?

        徐冰:不拒絕任何有益的文化營養,才有可能把所有人類最優秀的東西給使用起來。傳統跟現代的關系,我覺得也不是復興傳統的問題,實際上是如何把傳統激活的問題,這個很重要,傳統不激活不好用;旧衔覀儧]有使用自己傳統文化的經驗。

        木葉:不是簡單地拿什么家什么家的東西出來就行。一定要有一個轉化,這也是很多人很苦惱的一件事。

        徐冰:我還是用新作《地書》來解釋這個東西,《地書》是當代的,超文化的形式,年輕人喜歡,全球說什么語言的人都能讀,但實際上它真正的靈感來源是咱們的特殊的文字傳統,把它用到這樣的創造上,就是把傳統激活與轉換的嘗試。它并不僅是說把甲骨文寫得更漂亮,不是!兜貢返姆绞脚c傳統戲劇的符號化、程式化的方式有很類似的地方,但它與搬用臉譜符號來做創作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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