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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格說,十多年前我從河北省調回吉林省工作的時候,就已經有目的地在林區轉悠了,我上世紀70年代末期創作的詩,大多與森林有關。這次在吉林森工集團所屬的臨江林業局定點體驗生活,對我來說,有回顧,也有新鮮的獲得。
臨江林業局地處吉林省東南部,長白山西南麓,局機關駐地與朝鮮隔鴨綠江相望。臨江林區早在19世紀中葉就開始了開發,1904年至1905年在中國領土上進行的“日俄戰爭”中,沙俄敗退出鴨綠江流域,為霸占這里的森林,日本政府迫使清政府簽訂了《中日會議東三省事宜正附條款》、《鴨綠江木植公司章程》等喪權辱國的文件,使中國領土的森林資源的采伐權、販賣權、木稅權等完全操縱在日本侵略者的手中。1946年,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林木公司在臨江成立,直到1961年更名為吉林省臨江林業局至今,它為國家做出了巨大的貢獻。林業局機關大院里至今還保留著1946年12月至1947年4月“四保臨江”戰役時陳云工作過的指揮部的日式房子,它被定為當地黨員教育基地,經常有人來參觀。
我定點體驗生活的地方并不在局機關,而是距局機關120多公里以外的西小山林場。這個林場成立于1966年,它的前身是1965年建的經營所。重新走進大森林,又見到那些我熟悉的樹木,紅松、云杉、落葉松、臭松、水曲柳、胡桃楸、椴樹、柞樹、榆樹、色樹、楓樺、白樺、楊樹等等,還有那純凈的空氣和清涼的五道溝河和七道溝河的水,甚至連路邊的野草野花都親切地溫暖著我的心。完全是到家的感覺。而這里的人更讓我難忘。
有一天,晚飯后,本想去看一看五道溝那條深山里的河流,但最后還是決定去劉玉功老人的家里聊聊天。在林場場長王永新和副場長劉恩軍的安排下,劉貴鋒、郭愛東我們一行人走進劉玉功老人的家中。
劉玉功老人1928年出生,山東臨沂人,1947年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是陳毅部隊的戰士,1954年轉業到吉林臨江林業局當林業工人,從參與西小山林場建場到如今把自己60年的歲月獻給了大山,獻給了大森林。
那是一個狹小的平房,房子的舉架比一般房子的舉架要高些,老人說這是當年小火車站(現在林區已經沒有小火車了)的一間辦公室。林區棚戶區改造時,林業局已經在臨江市給老人安排了舒適的新居,可他住不慣,還是回到林場來住才覺得安逸。老人說,林場這地方人好,水好,不鬧病。這老爺子回林場來住,不就是因為這里能接地氣嘛。我們在城里忍受著高樓大廈的壓抑,呼吸著汽車尾氣,躲閃著鋼筋水泥,久違了純凈的氧,忘記了還有地氣。
一面墻上張貼著中華人民共和國地圖,另一面墻上有一個老式的北極星牌掛鐘,掛鐘上還有用“老三篇”書影做裝飾的圖案,讓人想起了一個剛剛過去的時代。掛鐘的上方貼著一個醒目的紅色小牌子,上面寫著“禁止吸煙”。火炕的炕梢是一個陳舊的典型的東北炕柜,炕柜用山槐和段木制成,大家就議論起這種家具的歷史和所使用的木材,包括那上面的雕花。老人說:“這是用倒木做的。”倒木是林區一種自然倒下枯死的木材,不是人工伐倒的樹木。
老人沒上過學,在部隊上學過“文化”。自己訂閱了《文摘周報》,讀報時有不認識的字就查字典,部隊上曾發過一本四角號碼字典,后來翻爛了,又換了一本新的。不知道現如今還有多少人會使用四角號碼查字典了。老人眼睛好,看報不用戴老花鏡,還能紉針線呢。貴鋒兄夸他身體狀況好,他還興奮地抓過貴鋒的手較了一下手力。貴鋒稱贊他很有力量,還說:“您這手不但有力量,血液循環也好呀,熱熱乎乎的。”老人大笑:“老伴剛給我個熱水袋暖手,能不熱乎嗎?”很幽默。
老人知道愛東是局里來的領導,就說:“正好領導在來了,我想提個要求。”一下子大家都停止了聲音,不知老人會有什么要求提出來,該不是生活待遇方面的要求吧?愛東說:“有什么要求您盡管說,盡管說。”老人貼近愛東,認真地說:“咱們林場有的人家養羊,能不能要求一下不要養羊了。這個羊啊,啃樹皮吃樹苗,禍害樹啊,不好,養牛也比養羊強啊。小樹活得可不容易了,別讓他們養羊了。”沒想到老人是這樣一個要求,根本不是關于自己生活待遇方面的要求。他惦記的是那些樹。
大家被老人的思想境界感動,你一句我一句地散談起來。老人則和愛東細談起營林方面的話題,談紅皮云杉的栽種,根怎么處理,談曲柳樹怎么栽種,談原土著樹種,談得好有興致。我給他們抓拍了一些照片,我在取景窗里看到了老人白的頭發,白的眉毛,白的胡須,在燈下閃動著一種獨特的韻味。
走出劉玉功老人的家,已是夜晚。林場被一場雨洗過的沙石路不但不泥濘,反而顯得更加細潤親切。遠近的蛙聲像在交換著心得,這一聲緊扣著那一聲,這一片接連著那一片,讓人感覺到了深山里總有述說不完的心里話。
在群山之中,在茂密的大森林里,我不但找到了我心里一直向往著的那些邊地老柞樹,也找到了我丟失了多年的藏在樹葉里的那些珍貴的生命的色素。我知道我很難結束這次生活體驗,還要不斷地來。就要動筆的有關邊地森林的長詩,要用西小山林場的泉水起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