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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不肯住院,講自己這回好不了,逃不過去了。我本就擔心娘熬不過去了,娘這么一講,我覺得晦氣,大聲呵斥娘……
娘依然不肯。我便憤怒地丟下一句話,再也不搭理娘了:這樣不去!那樣不去!你死你的!懶得管你!……
娘講:兒,我痛得受不了,渾身骨頭都痛,睡不得!
我聽了,更來火,講:喊你坐院你不坐,你活該!痛死起來!……
護士針下去的瞬間,娘依然哭著看著我哀求:打不得啊!兒!打不得啊!兒!
但我依舊兇狠地呵斥著娘,讓護士一針扎了下去。
娘試圖艱難地向我伸出手,想拉住我,但已經無力了,沒有伸直。娘流著淚,絕望地望著我倒下,倒下,倒下……
娘被這一針,活活嚇死了!
讀到彭學明《娘》的這一段,我不禁打了個冷戰,趕緊從醫院臭烘烘、亂糟糟的長椅上站起來,繞過“禁止探視”的牌子偷偷溜進病房,瞟一眼剛剛做完手術的媽媽。她安靜地睡著,臉上滿是新生的光澤。我撫過她臉上深深淺淺的紋路,眼角,嘴唇,心突然像針扎似的疼了一下。馬上延期了回京的火車票,幾天前,我還一直在糾結要不要為了這個不大的手術回來。都是巧合吧,誰讓我從一堆書里挑了《娘》回家,而恰恰是它在那個時候刺痛了我的神經。
見到彭學明時,我把這個細節講給他聽,他聽得很投入、很欣慰,說:“多好啊,你還有娘在身邊呢!”我問他,你真的有那么可惡嗎,在那個片段里你就是個殺人兇手啊。他答,“我就是把娘推向死亡的兇手。她不想去醫院,我把她送進去;她拒絕打針,我硬要她打;醫生給她做急救,按了十幾下,我就不讓他們按了,怕把娘按碎了;她臨死時把手伸給我,我還慪氣不肯拉她一下。可能拉一下,就把她從死神那里拉回來了!”這些話,他應該說過許多次了,那神態和語氣讓我想起魯迅筆下的祥林嫂——絮叨,悔恨。一個大字不識、在城市無根無著的老媽媽,用她的死叫醒了固執、冥頑的兒子,讓許多像她兒子一樣尚在世間的渾噩之徒立地頓悟。
在監獄里,一個讀到《娘》的罪犯決定自首,他牽扯到一樁人命案里,一伙人聚眾斗毆卻都不肯承認到底是誰開槍打死了死者。終于,這個罪犯找到獄警承認那一槍是自己開的,他說,“書中的娘失手放火燒了山,開始死不承認,最后不忍心讓地主嬸娘背黑鍋,冒著蹲大獄的風險也要認下來,做人不能讓哥們兒憑空替我背上黑鍋”。
一個朋友的孩子看了《娘》之后告訴爸爸,千萬不要跟這樣的人來往,這個人心太壞了,把自己的親媽都害死了,要是知道他在哪兒,一定要打電話把他抓起來……天下兒女都是爹娘生養的,讀到《娘》的許多人猛地發現,已經很久沒見過父母,沒陪他們說話吃飯了;即便假期短暫相聚,也只顧著和朋友湊在一起,或是心不在焉地玩著手機敷衍他們。
這便是《娘》的力量,這正是文學的力量。
這力量來自真實,是從生活的土地上結結實實生長出來的,用作者自己的話來說,“文學終于回歸了誠實與高貴。”長篇紀實散文《娘》,是作者寫給母親的一封長信,其中充滿了一個兒子的愧疚、懺悔。作品里寫到的人、事、情、境,都真實存在,尚可尋見。“我”和娘之間的故事,有些讀來讓人五味雜陳——在別人眼里功成名就的“好兒子”,竟然會以那樣粗礪、堅硬的方式對待自己的母親。下筆的那刻,他是否會有絲毫的猶豫和不堪?
彭學明的回答是——沒有,他說,《娘》就是一個兒子說給母親聽的話,因此都是真實的、質樸的,無需遮掩和矯飾,甚至連藝術的加工都不需要。“在她生前,我從來都沒好好陪她說說話,問問她是否快樂。小時候,我打心眼兒里怨她,覺得是她一次次改嫁給我和妹妹帶來屈辱,弄得我們抬不起頭來,受盡欺負和凌辱。她一次次包容我,我一次次刺痛她,傷害她。工作以后,我又仗著知識分子的優越感去規范她的行為,自以為是地愛她、管她,覺得她一個農村老太太什么都不懂。我從來沒想過,我賣了她的房子把她搬到城里,連路都不認識的她怎么熬過了那些日子。直到娘死的那一刻,我才突然明白:我把娘弄丟了,那個最疼我、最忍讓我、最怕我的人真的走了。《娘》是我對她的懺悔,盡管這懺悔并不徹底,因為我依然認為我是愛她的,但過程錯了,結果也錯了。”
“如果今天你沒有體面的工作和社會地位,你會顧得上、想得起來向你娘懺悔嗎?”我問。
他想想,然后說,“這跟我成功與否沒什么關系,但我必須承認,如果今天娘還活著,我還是會用以前那樣的方式對待她,把她孤零零扔在屋里,不理會她那些亂七八糟的問話。她死了,我醒了,希望別人不要像我。我們總是忽略最親近的人,因為我們對他們無所求,他們對我們也幾無所求,所以最后傷害最深的往往就是他們。有些錯誤犯了就不能彌補,我不想大家都有了血淋淋的教訓以后才覺悟。”他淡淡地說著,我揣測,他心里的那道傷疤是否已經開始結痂。
那力量來自質樸,千種情感萬般糾結到了紙面上突然就踏實了,一個個人、一段段事、一處處景順著故鄉的溪水順流而下。《娘》的語言一改彭學明在《我的湘西》等散文里的詩意絢爛,質樸平實地像老家的鄉音和歌謠。他說,文縐縐的話,娘聽不懂也聽不進去,只有那些明白曉暢的理兒才是娘熟悉的。“幾年前我曾經動念頭寫過一次,寫下開篇就放棄了,老是想著怎么起筆、開頭,怎么吸引人,顧及的條條框框太多,反倒是寫不出來了。沉淀了幾年以后,有一天突然覺得,是什么樣就寫成什么樣的,那才是我的《娘》。文無定法啊,突然就明白了這個道理,寫得也就順風順水了。”
其實,寫《娘》的日子,彭學明過得并不輕松,他常常沉浸在回憶里,寫著寫著就落下淚來。也就是在寫這部作品的過程中,他漸漸變了——更加豁達、熱心、平和。平凡而偉大的“娘”,在她去世之后,用往生的細節一點一點改造了兒子,凈化、升華了兒子的靈魂。
過去,有人說話傷著他,或是做事情觸犯了他的利益,他嘴上不說,心里總要堵個好幾天。寫著《娘》的故事,彭學明重新梳理娘說過的那些土渣渣的話,“你骨頭軟,我就打硬你的骨頭”,“你對人家好,人家才會對你更好”“傷天害理的事啊,我最恨害人的人!”……這些話在腦子里一遍遍打轉,很多事情就釋然了,“娘的善良閃著人性的光輝,我跟她較勁較了幾十年,覺得自己是那么淺薄、幼稚。”
他打電話給同母異父的哥哥,問“那個人”的墳修得怎樣。電話那頭囁嚅,“墳上長滿了草,沒錢修”。他拿出一萬塊錢給沒什么印象的親爸修墳,只提了一個條件“不能比我娘的墳修得更高”,之前他拒絕去父親墳前燒香,甚至誰提到他的生父都會讓他勃然大怒。“我去給父親上了墳,撒一把土在上面,我才明白,他是泥,我是土,泥和土早晚要融在一起。他們給了我生命,已經足夠了。”
怨,沒了;恨,也散了。眼下,彭學明正在寫一部關于父親的作品,可能與《娘》的風格相差很多,他要寫的是一個傳奇的湘西漢子的故事。“在我的生命里,父親的形象是缺席的,但那些與父親有關的故事卻有著旺盛的生命力。可能,寫父親的過程,將帶給我更多思考和力量。”這個從大山深處走出的兒子,說會一直寫那片生機盎然的土地,湘西是彭學明地理意義上的故鄉,更是他精神的故鄉,他說,我要寫自己的“約克納帕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