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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小斌作品精薈·第八卷《海火》(9)

      http://www.fxjt168.com 2012年11月27日14:33 來源:中國作家網 徐小斌著

        “看來,銀石灘的夜晚是有點兒名堂。”哥哥被吹成了土人兒,眉毛胡子都灰蓬蓬的。

        “傳說確有根據。”唐曉峰附和。

        “只可惜我那只汽鍋雞。”吳德志舔舔嘴唇,“那只搪瓷飯盒還是我姐姐在北京搶購的哩!”

        “這風……真夠厲害的!”

        不知為什么,我覺得吳德志的東西更像是被一只手拿走的。除了手,沒有什么會干得這么干凈利落。難道在天昏地暗日月無光的時候,真的有一只魔鬼的手在這兒出現過嗎?

        我越想越怕,后背一陣陣發冷。

        小雪仍然沒有找到。沒辦法,我領著哥哥和鄭軒他們找到她家。叫了半天門阿圭才出來,若無其事地聽完我們的話之后,憨著喉嚨說了一句:“小姐早回來了,正睡覺呢!”就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班里女生的“唐放熱”把男生們都給氣瘋了。

        唐放的確是《論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作者。這篇文章登在《文匯報》上,曾引起轟動,毀譽參半,可惜我至今未曾拜讀。唐放頭一次上課就給了我們一個下馬威——讓全班自由選題,每人寫篇作文給他看看!本來學經濟的人寫作文已是多余,何況現在唐放又大動殺機,竟把全班三十八名同學都打入陰山背后。據消息靈通人士透露,此次作文得優的只有我和小雪兩人。男生們自然不服,由副班長姚克率隊去“唐辦”要求改分,誰知那唐某人根本不把他們放在眼里。“我從此拒絕上寫作課!”姚克鄭重宣布,“他媽的那小子連學歷都沒有,誰知走了什么后門兒,從哪個野路子里鉆出來的!”從此果然再不上寫作課,唐放聽了,只哈哈一笑而已。

        也難怪男生氣憤,平時在他們面前如女神般神圣不可侵犯的女同學們,如今竟一個個撕下矜持的面紗,到“唐放那小子”那兒當起義務服務員來了。

        “聽說天天都有人給他拖地板,”上大課時,我聽見吳德志在向姚克匯報,“今兒袁敏,明兒張丹,前兩天郎玉生還給他洗過床單……他媽的什么唐放,干脆叫‘唐璜’算了!”姚克“噓”了一聲,咕嚕了一句,于是吳德志大聲說:“方菁當然是好人,方菁還是我們的!”我回過頭,他們倆都朝我一笑,他們當然不知道,我這個好人也當不長了,我已接到一道“密詔”,命我和郗小雪今晚去“唐辦”,不得有誤。

        這自然應當受寵若驚了。不過對于我來說,倒是“唐辦”的那些書比他本人更有吸引力。至于唐放,我該說句公平話,他確是個挺有魅力的男子,皮膚黝黑,看上去挺結實。但不知怎么的總覺著有點兒別扭,唐曉峰說他像個運動員,小雪卻不這么認為,一問,果然他小時候除了愛打架之外什么運動也不愛好。小雪抿嘴一笑:“這還看不出來,你沒見他那兩條腿?”我看了又看,才發現他雖個子高,卻是身長腿短,這才明白別扭之所在。

        小雪看人看物眼睛像錐子,這種本事后來屢屢顯示出來,不由得我不服。

        我和小雪是最后踏進這個門檻的女同學。唐放對我們還算客氣,袁敏正在這兒幫他抄稿子,見我們來了不免有些尷尬,唐放竟像是支使服務員似的讓她給我們倒水,她極順從,平時那點女布爾什維克的威風不知跑哪兒去了。小雪向我意味深長的一笑,這間小屋是唐放的辦公室兼臥室,趁袁敏倒水的時候小雪勾勾我的手指——我這才看見他那張床,照男生的簡報那床單該是前兩天剛由郎玉生等洗過的,可現在床邊上又蹭了不少油污,幾本書把枕頭塞得凹凸不平,有片床單蓋不到的地方,露出骯臟的棉絮。

        “今天請你們來,是想請你們給我新寫的這篇評論提提意見。”他蹺著二郎腿,上身后傾靠在墻上,一只胳膊支在后腦勺上,另一只胳膊一揮,劃出一條大弧線,把厚厚的一摞稿紙往我手上一砸,像扔鉛球似的,“你們兩位文章寫得不錯,特別是郗小雪的散文,我極欣賞。北京有幾個人辦了個刊物叫《今天》,那里面有些文章跟你的風格很接近。”

        小雪帶著種淡淡的禮節性微笑,不慌不忙地說:“我也挺喜歡那散文,可惜是抄的。”

        我們一下子都怔了,袁敏的瞳孔像是一下子漲大了好幾倍。還是唐放應變能力強,哈哈一笑說:“咳,天下文章一大抄,看你會抄不會抄啦!”袁敏這才當玩笑理解了,瞳孔復位。剛才那一驚非同小可,手下便連錯了幾個字,于是挺內疚地向唐放伸伸舌頭,抱著稿子回宿舍去了。

        我大致把稿子瀏覽了一遍,又遞給小雪。稿子寫得不壞,只是我不大明白他為什么帶著明顯的個人情緒寫到于連·索黑爾。他簡直是把自己當成于連了。

        “唐老師,你簡直把于連說成英雄了。”我說。

        他不以為然地看看我,又問小雪的意見。

        “于連本來就是英雄。”完全沒想到她會這么回答。

        “說得好!”唐放一下子激動起來,雙手插在褲兜里來回踱步。我這才看見他身后蹭了一大塊白灰,內衣領子只翻出一半,另一半還窩在脖子里,鞋子上全是星星點點的油斑。頭發不知多少時間沒洗,都臟得打綹兒了。他真是邋遢得可以,配上那一臉激憤的表情,頗有點滑稽。“你們以為一個木匠的兒子一直爬到真正的上流社會不需要一種驚人的勇氣和毅力嗎!一切為目的服務,為達目的可以忍受一切痛苦屈辱,不惜采取各種方法手段,頑強抗爭,我認為這樣的人就是英雄!”

        也許他的聲音太響,小雪放下稿子淡然地看了他一眼,像平常那樣嫣然一笑。

        “我不這么認為。這不等于說,人可以為達目的而不擇手段了嗎?”我反駁。

        “哈哈哈……”他爆發出一陣大笑。他常常為一個并不可笑的問題大笑,而有時大家都笑得背過氣去,他反板著臉毫無笑意。他笑起來的時候總帶有點幸災樂禍的成分,像是壞孩子的那種惡意笑容似的,這點使他極不像為人師表的樣子。“陳腐的知識分子腔兒!方菁你是書香門第吧?坦率地說,我最瞧不起的就是中國知識分子!這個階層最懦弱最虛偽最不可救藥!你們聽說過老頭兒和兒子抬驢的那個小故事吧?中國知識分子就是那樣,干什么都畏首畏尾,什么目的也達不到……”

        “你這么說太不公平了!”我也憤憤然了,“我和你的觀點恰恰相反,我認為中國知識分子是很了不起的!”

        “很了不起的……哈哈哈……”他那種惡意的笑容非常刺激人。

        “難道您不是知識分子嗎?”我使出了殺手锏。

        “我不是。”他笑容飛逝,一下子板起臉,顯得一本正經,額頭上顯出一道很深的皺紋,剛才那兩道笑紋變得下垂,使他突然蒼老。“我不是。”他又重復一遍,臉上那種惡意的笑又出現了,“實話告訴你們,我連他媽的初中還沒念完,就下鄉去了!……我們隊三十三個小伙子,只回來我們七個!什么樣死法兒、活法兒都有,我見得多了!”他點了支煙,廉價的煙草味兒嗆得我們咳起來,他又笑著把煙掐滅了。

        “瞧你們這嬌氣勁兒。”他說。

        “唐老師,你說這書名為什么叫《紅與黑》呢?”小雪忽然嗲聲嗲氣地問。

        “紅是拿破侖軍隊的紅色軍服,黑就是教士的黑袍嘛!”

        “都這么說,可是……你看過司湯達的另一本書《紅與白》嗎?對了,也叫《呂西安·婁凡》,那里面紅是指共和黨人呂西安,白是指那位保王黨小姐,由此可見……”

        “噢,我懂了,”唐放立即興奮地打斷她的話,“你的意思是說,紅與黑應當是一種政治對立的象征……那么,‘紅’可能是指于連,因為他是封建貴族制度的反抗者,黑呢,就是指教會、貴族等,反正是整個黑暗勢力吧,是這樣嗎?”

        唐放立即把這個新觀點記在本子上。我不由得看了小雪一眼,她曾說過她是什么書都不看的。

        “恕我直言,”唐放惡意地笑著,“我現在倒是挺同意賈寶玉的觀點!天地靈秀之氣都跑到女孩兒身上來了!你們班男同學我不敢恭維,這八個女的倒是個個都有特點,特別是你們幾個……方菁嘛,人挺實在,疾惡如仇,又純潔又善良,就像德瑞那夫人,至于瑪特爾小姐嘛,我看郗小雪來扮演最合適——”

        小雪忍不住撲哧一笑。我卻笑不出來,甚至覺得有點兒難堪。這話的挑逗意味太明顯了,真不應當是從當老師的嘴里說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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