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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小斌作品精薈·第八卷《海火》(6)

      http://www.fxjt168.com 2012年11月27日14:33 來源:中國作家網 徐小斌著

        記得開學見面會那天,她端坐在那兒,就像上帝委派她來審判全世界似的,對每個人都有評語。有個矮個男生吳德志用英文自我介紹,郎玉生便悄悄對身旁的小胖子王妮妮說:“嘻,這真是壁虎子掀門簾兒——想露一小手兒!”笑得王妮妮直想從椅子上栽下來。后來有句話大家都聽不懂,坐在吳德志旁邊的小雪便解釋了一下,郎玉生抿嘴一笑:“喲,沒想到還來了個僑胞兒,真夠‘3.14’(“3.14”圓周率π,取其諧音“派”)的!”唐曉峰小聲提醒她:“小吳多年自學英文,人稱約翰牛,不可小視!”郎玉生一撇嘴:“什么約翰牛,我看是串種兒的蝸牛兒罷啦!……”一語未了,王妮妮又樂得栽下來。她說的聲音不小,大伙都聽見了,吳德志滿臉紫紅,小雪卻翹了一下下巴微微一笑,潔白的下巴頦兒像月亮鉤兒似的閃出輕蔑的白光。此后日久,大家便把這件事忘了。誰知有一天下雨,小雪要回家,鄭軒便順手把掛在墻上的雨衣遞給她,以為不會出什么差錯。郎玉生見了,立即嚷起來:“咦,你這大班長怎么慷別人之慨呀?”把鄭軒鬧個大紅臉。于是周圍的男女同學紛紛獻出雨具,小雪挑了把傘,對郎玉生溫文爾雅地一笑:“別著急,你的雨衣我穿并不合適。”說罷,打著傘儀態萬方地走了。郎玉生栽了面兒,從此在小雪面前不大說話,背后卻恨成一個洞,又罵男生個個都是賤骨頭,專會拍假華僑的馬屁。

        這假華僑的綽號自然是由于小雪那些美而古怪的衣裳引起的。小雪幾乎一天換一套行頭,每天都給人一種新鮮感,弄得人眼花繚亂。同學們便傳言:“郗小雪家有親戚在國外。”小雪聽了,也不否認。偏郎玉生眼尖,發現她的衣服大多都有拼接痕跡,而且,根本沒有商標。“不定從哪兒弄來的呢!也沒準兒是從國外垃圾站撿來的!”聽著這話,大伙雖不說什么,心里卻覺得郎玉生嘴太刻薄。遇到我在場,便要和她頂起來。郎玉生常笑吟吟地望望我說:“方菁啊方菁,你是沒挑兒的好人,我可不敢說你什么,只一樣,將來你被人賣了還得幫人數錢哩!……”說得我直想擰她那張利嘴。

        這是全校頭一次辦舞會,女同學們自然要認真打扮一番。郎玉生吃過晚飯就坐在鏡前沒動窩兒;何小桃一會兒把大辮子盤成王冠,一會兒又披散下來變成亞麻色的瀑布;袁敏特意燙了劉海兒,沒燙好,都變成了死板板的小彎鉤兒,這會兒正急著扯平呢;張丹是班上最漂亮的女同學,可惜端莊有余,嬌媚不足,天生的不愛打扮也不會打扮;王妮妮和班上的大姐李寶明由于受到形體和年齡的局限,此刻正在為舞會選擇舞曲磁帶。我幫著打掃完會場,正要回宿舍換衣服,卻見小雪在窗外招手叫我。

        “哎,上我家去,我給你挑件衣裳。”她溫柔地拉起我的手。

        我于是糊里糊涂地跟著她走了。

        “上回……你不高興了?為什么一直不來?”她把我領到樓下的一間小房里,溫柔地望著我的眼睛,“謝謝你讓你哥哥幫我家修樓梯。”

        “那有什么?應該的。”我倒有點不好意思了。她從頭到腳打量著我:“你好漂亮的身材,為什么不打扮打扮?”

        “總覺得沒時間呢。再說,太顯眼了也有點兒……”

        “念書倒有時間?哼!真是本末倒置!”她嬌嗔地瞥我一眼,又撲哧一笑,“……好了,我來給你找衣裳。”她打開一個柜門,里面竟滿滿的都是衣裳,“怎么樣?你試試?”

        我揀了件藍絲絨裙子,V字形大領口,腰帶上扣著銀扣環,穿起來很有一點高貴典雅的派頭兒,就是胸脯露得太多。從鏡子里我看到她的目光錐子似的一閃。

        “說實話,這衣裳你穿比我穿合適。”她說。

        “怎么呢?”我一面脫一面問,領鉤掛住我一縷頭發,她上來幫我摘掉。一股幽幽的檳榔清香又在我頭頂上漾開。

        “這還要問,你的胸脯高,撐得起來唄!”她邊說邊漫不經心地脫掉衣裳,原來她里面連乳罩也沒戴,只穿了件白色網眼的小背心。影影綽綽的,能見到她那一雙小乳房,竟像十三四歲剛剛發育的小姑娘似的,那么硬挺稚嫩。“你看,老這么小,真沒法子,你是怎么長那么大的?”

        我一下子羞紅了臉,只好說:“這多半跟遺傳有關系。”

        她沒注意我的窘態,隨手抄了件白色喬其紗的裙子穿在身上,對著鏡子輕盈地做了幾個舞蹈動作。

        “你一定是咱班的大‘舞星’。”

        “你以為我會跟他們那些人跳舞?”她又連續旋了幾圈,像帶過一股銀色的風,“他們配嗎?嗯?”她笑得挺開心。

        我也笑,眼睛總舍不得離開她。她實在是太魅人了。若論漂亮,她真算不上什么,比張丹差得多了,可不知是一種什么樣的東西使她那么生動、嫵媚、光彩照人。

        “這些衣裳是誰幫你買的,都挺不錯。”我翻著她的這些寶貝,做工都極精致,有些料子也是國內市場從未見過的。

        “是……是我的男朋友……他在國外……”她低著頭像是有點羞澀。

        “你都有男朋友了?你……”我想說,“你才多大?”

        “我們從小就認識。”

        “他一定挺帥吧!”

        她瞧瞧我,臉上露出一種古怪的微笑:“當然。他是我見過的所有男人里最出色、最有魅力的……”

        “他在國外做什么工作?”

        她怔了怔,嫣然一笑:“這個可是保密的,懂嗎?”

        我們倆對視了好一會兒,她的眼睛里含著種意味深長的表情,于是我明白我不該再問了。

        “那……你有他的照片嗎?”我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心。

        “你真是的,他既然做那種工作,怎么能把照片隨便給人呢?”看看我,她又笑了,打開柜子下面抽屜的鎖,遞給我一幅肖像畫。

        油彩畫在硬紙板上,一看就不高明,卻是十分的細心,連耳輪也是描了又描,顯現出許多細密的筆觸。畫像的人顯然并不會畫油畫,只是憑著一種形的概念在細心涂抹。畫上的男人面容蒼白瘦削,五官卻十分標準,標準得無懈可擊。

        “怎么樣?”

        “太漂亮了,漂亮得簡直不像真人。”

        她好像微微戰栗了一下,很快把畫收了回去。

        外面不知什么時候悄悄地下起雨來。

        “我們走吧,舞會大概開始了。”

        “不,我不想去了。”她忽然軟綿綿地把頭靠在窗臺上。

        這間幽暗的小屋顯得凌亂不堪,好像從來沒有住過人。陽光似乎也從不惠顧,柜子和藤椅的下緣都長了暗暗的霉斑。

        “你小時候,信過什么嗎?”她突然問我,我完全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信過什么?沒……沒有……”

        “那一定是你忘了。我覺得所有的小孩都信過什么,那好像是一種需要,”她淡淡地一笑,“好像孩子對來到這個世界有一種本能的恐懼……”

        “大人不也一樣要信點兒什么嗎?不然怎么會有信仰……”

        “所以人是離不了欺騙的,欺人,也自欺,就說信佛的,難道真的相信有佛,自己死后成佛嗎?我就不信。可人心里總得有點什么,所以就只好自己騙自己吧!動物可不一樣,它們是只欺人,不自欺,什么時候人到那個份兒上就算是修煉到家了!”她說罷一笑,那笑容像平時一樣魅人,我卻打了個冷噤。

        “告訴你一個秘密,不過你要發誓不告訴任何人。”

        我怔怔地看著她,她臉上的那種樣子叫人有點兒怕。張張嘴,她并沒有發出聲音,她的眼睛盯著那扇搖搖晃晃的門。

        半掩的門縫處投進一個長長的灰色的影子。

        寒假很短,我沒有回家。梅姐姐的托福成績高達590分,卻決定暫時不走。她給哥哥來了一封長長的信,信中說北京現在變化很大,形勢很好。她是學經濟管理的,所以對剛剛開始的經濟體制改革甚為關心。她還提到一個叫祝培明的,據說是七七屆大學生,最近發表了一篇關于我國市場供求關系方面的文章,引起中央高度重視,在經濟學界掀起一場軒然大波,哥哥看了信就去買車票了。

        哥哥和梅姐姐已經交往十年了。有天晚上哥哥翻著過去的舊照說:“女人們長得真是太快了,她們善于從你身上吸收養料,一眨眼的工夫就會由小姑娘變成一個全盛時期的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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