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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小斌作品精薈·第八卷《海火》(5)

      http://www.fxjt168.com 2012年11月27日14:33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徐小斌著

        真讓人難以相信,那個捻佛珠的老太太此刻正壓低了嗓子在罵人,罵的都是些最不堪入耳的難聽話。更叫人怕的是那個被叫做阿圭的女傭,她不但毫不在乎,嘴上還掛著一種可怕的笑。那種笑就像是一個法官對著絞索套上脖子的死刑犯時的笑,那些罵人話在這笑容面前是太蒼白無力了,我忽然感到這個阿圭身上有點什么可怕的東西,好像是……一種鬼氣。

        “小雪,你要講句公道話呀!……阿圭簡直要騎到頭上來了!只為我說了一句:少放些鹽,她就兇得不得了!……”

        “太太你說話可講理?”阿圭嗓子粗得像個男人,帶著濃重的閩南口音,“我這里忙得沒得命,你一把不幫還在旁邊講閑話!小姐的口味我是知道的,昨天的菜咸了,就是你老人家后加的鹽嘛!”

        “天地良心!你這個不得好死的!我加了什么鹽?……不要臉的賤骨頭……”

        老婦人氣得發(fā)抖,齒縫里頂出的氣流把火撲得忽明忽滅。本地人用的仍是灶火,阿圭扯起大腳把劈好的木柴往里續(xù),嘴角上仍掛著那種惡毒的笑容。

        “銀石灘這個鬼地方,產(chǎn)的就是你這樣的惡鬼!”老婦人忽然白著臉喊了一句,嚇了我一跳。

        “太太,誰是鬼誰心下明白!何必……”阿圭的兩只大黑眼閃得像兩團鬼火。

        “得了!你們還有完沒完!客人還在這兒!”小雪臉一沉,儼然一家之主的樣子,那兩個不吭氣了。飯菜擺好,小雪只夾了幾塊春餅遞給她們,老太太嘮嘮叨叨地端回房去了,阿圭扯了個矮板凳,就在灶下坐著吃。

        “干嗎不同桌吃飯?”我心里老大別扭。

        “入鄉(xiāng)隨俗,各家有各家的規(guī)矩。”

        我只好坐下來。飯菜不多但味道很好,能看出烹飪的功夫。肉燕湯濃得像奶,肉燕是此地特產(chǎn),用瘦肉磨成粉碾過,壓成薄薄的皮,再細細卷起來,炒菜做湯都極入味。再就是蠣肉春餅,也算是一絕,小雪說阿圭做的蠣肉春餅比外面賣的好吃。牡蠣是剛采來的,很新鮮,用開水氽了,切成絲炒好,和菜一起卷在春餅里,吃起來有點嫩蟹肉的味道。飯菜雖美,只是這氣氛別扭。這個家庭的組合和家庭關系都叫人奇怪。

        小雪食欲倒是極好,一連吃了三四個春餅,還喝了很多酒。看來她能不動聲色地吃光一桌筵席,而別人卻無法相信是她吃的。因為她看起來是那么嬌弱,一舉一動都那么文雅,她酒量驚人,喝起酒來也漂亮。她從不做出那種仰脖干杯的豪放動作,她口形動作極微小,仿佛有根無形的吸管在協(xié)助她,酒杯在紅唇邊發(fā)出珍珠貝的光彩,她的頭發(fā)如兩道墨線映襯著白生生的臉蛋兒。這張臉看起來很美麗又有點兒可怕,因為它竟然可以完全失去表情。這副沒表情的白臉看起來已不像我所熟悉的那個溫柔可愛的女孩。

        “你這人,一定挺厲害!”我看著她那張越來越白的臉,心里有點兒怕。

        她笑笑,把最后一點酒底子喝干,然后淡淡地說:“這個阿圭,叫她別叫太太小姐,偏偏改不了口,你聽著不習慣吧?”

        她把酒杯慢慢推開,斜倚在椅子背上,一副嬌懶的樣子。

        我對小雪的興趣與日俱增,她是我以前從來沒接觸過的那一類人。我常常繪聲繪色地向哥哥描述她的一舉一動,換來的卻是不屑的一笑:

        “女孩兒在正式談戀愛之前都會有這么一段兒——愛上一個同性的朋友。”

        “你瞎說!”

        “不信,咱們就走著瞧,”哥哥擺擺那沉重的大腦袋,“將來你們倆都有了男朋友,關系就自然淡了。”

        “我們會做一輩子好朋友的!”

        “好好好,你們與眾不同,你們偉大的友誼萬古長青。”哥哥懶洋洋地揮了揮手。他的小屋亂得像窩,被子永遠像是快要倒塌的菜窖。他像干其他事兒一樣,拖了很長時間才去幫小雪家修樓梯。我問他是不是徹底修好了,他譏諷地笑笑說:“這樣的樓梯只有塌了才算徹底好。”多氣人!這種人就欠讓梅姐姐那樣的來治他!

        最近梅姐姐來信說她出國讀學位的決心已定,只待托福考試一過關就走人。他見信后蔫了兩天,然后整夜地泡在銀石灘不回來。他大概是全校第一個敢在銀石灘過夜的人,消息傳開,我們班幾個男生跑來問長問短,他只神秘地笑笑,并不說什么。

        他對銀石灘的興趣越來越大,和那些石頭里生長著的各種藻類和藤壺、軟體動物什么的一待就是幾個小時。他大概佩服它們固守巖石、抵御風浪沖擊的那種本事。有一回,他還在巖石下的洞穴里發(fā)現(xiàn)了幾條無色素的盲魚,這些魚像玻璃一樣透明,漂亮極了。他捉了兩條,可惜在路上就死了。

        “這兒的地貌確實很怪,那種盲魚根本不該在這種海蝕地貌中出現(xiàn)。古海岸線一般也只有在粉砂淤泥質(zhì)海岸附近才能保存,可這兒是典型的巖岸。那些石林實際上就是古老的龜裂石,古老到什么程度嘛,”他躊躇滿志地笑了笑,“我發(fā)現(xiàn)上面有很清楚的三角蛤痕跡,三角蛤知道嗎?是侏羅紀的一種海生物。……狼沒見過銀石灘太可惜啦!她要走我也不攔,等我當了海生物博物館館長的時候再請她回來。”

        “狼”是梅姐姐在哥哥這兒的特殊綽號,他們一狼一熊,不知誰更厲害。

        “你見到‘海火’了嗎?就是傳說中的……”我見他太神氣了,不免將他一軍。

        “沒,沒有。”他有點沮喪,“說起來倒真是有點怪,我?guī)状卧阢y石灘過夜想看海火都沒看成。你可不知道銀石灘的夜有多瘆人,那種靜,簡直是非人間的靜,只要你向它走去,它就會像個大罩子似的把你罩住,然后你就像被施了魔法似的禁錮在那兒,好像輕輕一動就會把那種靜嚇跑了……”

        “可海永遠是轟轟響的呀!”

        “不,海在那時是凝固的,”哥哥瞇著一只眼,挺認真的,“根本聽不見任何聲響,再過一會兒,大概就是南普陀的鐘聲敲響之前,那種寂靜才被打破了,好像有人在唱一支單音節(jié)的歌,像海妖的歌聲似的,催得人昏昏欲睡……”

        “于是你就睡著了?”

        “是的。”

        我咯咯笑起來。

        “你笑什么?不信,你就去試試……”他樣子仍挺認真。

        “這么說,你相信銀石灘的夜里有鬼?”我不免帶了幾分嘲笑。

        他想了想,說:“反正,我相信人類永遠別想真正了解自然界的奧秘。”

        一九七九年在“撥亂反正”的社論中到來了,班里籌備了一個新年舞會。由袁敏、鄭軒、唐曉峰、郎玉生主持。郎玉生是我們班有名的辣子,也是北京人。說來也巧得很,學校為數(shù)不多的北方人好像都集中到了我們班。郎玉生說話整個一個京腔兒,吐字珠圓玉潤,笑起來更是有特點:像是一串韻味兒十足的樂譜兒,頗有點“丹唇未啟笑先聞”的勁頭兒。按中國人的審美尺度,她大概不算標準美人兒,可是整個人看上去很舒服:瓜子臉,單眼皮,眼睛不大卻顧盼流離,十分靈秀,身材苗條得像根青蘆葦。什么人栽到她嘴里就算遭了殃,活著進去,嚼碎了出來,男生沒有不怕她的,女生也懼她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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