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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小斌作品精薈·第八卷《;稹(4)

      http://www.fxjt168.com 2012年11月27日14:33 來源:中國作家網 徐小斌著

        現在我置身于這間古舊的木房子里了,我面前站著兩個陌生女人,年歲大些的那位面色蠟黃,毫無表情,藏青絲綢面的夾袍使她看起來不像這個時代的人。毫無疑問她年輕時是個美人,五官仍很俊秀,甚至沒什么皺紋,但給人的感覺卻是完全失去了彈性,像張黃色薄紙似的一觸即潰。她手里不停地捻著一串長長的琥珀色佛珠,走起路來上身挺得筆直,耳環已卸掉,空留著兩個很明顯的“耳朵眼兒”,金鐲和戒指仍在蠟黃的手上暗暗閃光。找不到她瞳人的位置,她的眼睛隱沒在一團混混沌沌的黑暈里,雖美,卻毫無生氣。一瞬間我覺得她不過是個假人,是個泥捏的,蠟塑的,像是個浸泡在水銀里的木乃伊,見風便會突然衰朽。這想法使我心跳過速。年輕些的那一個,像是個粗人。茶褐色的皮膚倒很漂亮,一雙凹進去的黑眼隧洞似的盯人,怪怕人。打扮也挺古怪:全系右衽的亞麻色短上衣,深藍色(像蠟染那種深藍)尺把寬的褲腿下露出一雙茶褐色的大腳。最古怪的是她的腰腹部竟非常觸目地裸著,吊著根銀色花紋的褲腰帶,很像畫報上的“惠安女”。頭發很黑很濃,在腦后盤成一個沉甸甸的大發髻,間或一揚眉,竟還帶著一段風情。我老早就聽說小雪沒父親,現在見了這兩個女人,又覺得誰也不像她的母親,起碼不像我想象中她母親的模樣。

        “你們快準備飯去吧!毙⊙┑目跉獾,就像下命令,“菜做得淡點兒,昨兒晚上的菜跟打死賣鹽的似的,害得我今兒上課老想喝水!彼龐傻蔚蔚模坪跏芰藷o限委屈。那年輕些的早把蘑菇送進廚房,這時又殷勤地弓著腰,小心翼翼地給她刷衣服。

        老婦人心不在焉地向我合了合掌,嘴里絮絮叨叨地說:“我說什么來著?昨晚上那鹽就是放多了嘛……”

        年輕些的立即翻翻那雙隧洞似的大黑眼,兇光一閃,像是馬上要翻臉,只是看到我在旁邊才忍住沒說話。我有點尷尬,不知為什么小雪沒給我作介紹,她把我扔在這兒自己回房間去了。按說她這個細心人不會有這種禮節上的疏忽。于是我只好找些話說(我想那年歲大些的是小雪的母親)。

        “伯母信佛?”我看著她那琥珀色的佛珠。

        “是啊,信了幾十年啦!崩蠇D人說話慢悠悠的,而且特別喜歡重復,“幾十年啦。可不是。幾十年啦!

        房間里的家具都是舊的,生了層銹似的,擦都擦不出來了。地上有塊灰不灰黃不黃的舊地毯,邊上的流蘇變成了長短不一的線頭。墻角放著張搖搖晃晃的棗木桌子。從這兒能看到老太太那間房里有個舊式梳妝臺,油漆幾乎全部脫落。那片腰子形的鏡子也迷迷蒙蒙的,只能照見個影子。

        老太太慢悠悠地捻著佛珠:“我這是心到神知,老佛爺不見我的怪……這鬼地方連座寺院也沒有,在北京的時候,我是常要去廣濟寺做佛事的……”

        “您家過去在北京?住什么地方?”我隨口問。

        她顯得有些緊張,一雙嵌在黑暈里的眼睛直直地盯著我,盯得我很不舒服。

        小雪換了件家常穿的藕荷色緊身衫走出來,把一根剝好的大香蕉塞給我。香蕉是本地特產,也是最常見的待客食品。我咬了一口,心還有點兒生。正想開句玩笑,卻看見小雪冷著臉向老太太使了個眼色,好像是攆她去幫阿圭做飯。

        那老太太竟諾諾連聲地去了,我有點兒吃驚。

        “哼,給她們點兒好臉兒就蹬鼻子上臉!就這么賤!”她淡淡地說,像是對我解釋,我疑惑地望著她,平時那么個溫柔嬌媚的小人兒怎么換了副嘴臉?

        小雪的房間簡直是個小型海生物博物館。什么珊瑚、海星、海葵、海鞘、海菊蛤、海百合的標本擺了一桌子,書倒統統堆在地上?繅堑囊粋舊書架上裝了許多造型迥異的美麗海螺和貝殼,只覺得五彩繽紛的一片,奇花異卉似的,美得讓人眼暈。

        “你可真行,壞孩子!趴在地上讀《政治經濟學》嗎?”

        “喜歡嗎?”她瞇著那雙黑茸茸的眼睛笑得很好看。

        “太妙了!”我拿起一個海螺細細地看,這泛著夕陽色的海螺像一部盤向古堡尖頂的旋梯。

        “可是……”我看著看著,心里忽然有了疑問。

        “什么?”

        “可這些海底生物標本你是怎么搞來的?”

        她笑瞇瞇的,彎成弧線的嘴唇顯得很迷人。

        “嘻嘻,我有種本事:我能潛入深海海底!

        “別哄人了!”

        “我也沒指望讓你相信。”她仍在笑,左腮上有個小酒窩在一跳一跳的,挺嫵媚,“你既然喜歡這些玩意兒,將來我寫遺囑的時候一定想著你!”

        “真的嗎?那你最好還寫上我哥哥,他要是見到這些寶貝得喜歡瘋了!”

        “你哥哥?就是圖書館的那個傻大個兒吧?”她捂著嘴咯咯地笑,“他喜歡這些?”

        “他就是為了這些來的……”

        “你們倆好像挺不一樣?”

        “是啊,我是書蛀蟲,哥哥一點兒不愛念書!

        “我也不愛念書!彼鋈坏,若有所思地托著腮幫子。

        我心里一動,忽然想起她上課時看的那本書。那是本關于西方性教育方面的書,當時可是一九七八年,好些東西都沒開禁呢——不知她從哪兒搞來的。

        “恐怕……你也不是所有的書都不愛看吧?”我笑嘻嘻地挑釁。

        “什么意思?”

        “哼!還不說實話!那天上大課的時候,你在底下偷偷看什么來著?”我擺出一臉審視的樣子,沒想到自己的臉倒先紅了。

        她怔了一下,張開嘴巴:“哦——好啊你!你竟敢——還是姐姐哪!”她滿面嬌嗔地把一個沒編完的杯子套摔在我懷里,低眼看自己的腳尖兒。腳上是雙精巧的高跟鞋(當時穿高跟鞋的還屈指可數),腳尖兒蹺得高高的,就像灰姑娘的水晶鞋,玲瓏得只有她才配得上。我忍不住看看自己的舊丁字皮鞋,這還是在工廠時買的,幫兒都裂了,相比之下像兩只大熊掌。

        “其實那又有什么?”她抬起眸子冷冷地說,“我倒覺得是人都該看看那本書,省得只會一堆堆地生孩子,白了頭發都嘗不著甜頭兒!”

        那時我還不習慣聽這種話,只覺得自己的臉蛋熱辣辣地紅起來。

        “你就是告訴老師我也不怕!”

        “瞎說什么!我是那種人嗎?”我有點兒不高興了。

        她想了一想,眼睛亮晶晶地又掛出笑來:“好姐姐,我說著玩哪!上次漫畫的事兒我就知道你是信得過的朋友!……別管她們,咱們聊咱們的!”廚房里傳來吵吵嚷嚷的聲音,我有點兒不安,她倒是司空見慣似的連眉頭也不皺一下。

        我隨手翻翻那個舊書架里面的書,書不多卻凈是珍本,還有不少國外出版的中文畫報,裝幀都十分考究。我想起同學們傳的關于她家有海外關系的事。

        “別告訴咱班同學我有這些書!彼驹谂赃吽坪跤悬c兒緊張。

        “……你不喜歡念書,干嗎還要考大學?”我翻著書不經意地問。

        她笑笑,有點詭譎:“上大學,主要為了以后的生活。初中畢業開了兩年牛頭刨,煩了,想換換胃口,F在這些課有什么可學的?考試前三天復習也能混個好分兒,只要別和老師的觀點擰著來就行;靷四年,就能端上好飯碗,這事兒誰不干!”

        沒想到她會這么說。我雖然也覺著現在的課程味同嚼蠟,可對于考試我一向還是認真對待的。父母老師從小灌注給我的一切很難改變。

        “菁菁。”

        “嗯?”

        “你呀!真該給你啟啟蒙!”她歪著腦袋像看什么新奇動物似的觀察我,我臉紅了。

        她隨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是卜迦丘的《十日談》!艾F在你看那本書還不夠級別。先瞧瞧這本吧,看看魔鬼是怎樣被關進地獄里去的……”她咯咯地笑得很響,嘴里漾出一股淡淡的檳榔香氣。

        廚房里的吵嚷聲越來越大,小雪也有點兒沉不住氣了,一臉不耐煩地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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