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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小斌作品精薈·第八卷《海火》(3)

      http://www.fxjt168.com 2012年11月27日14:33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徐小斌著

        前排的袁敏就回過頭來了,目光冷冷地掃蕩了一番,最后停留在鄭軒臉上。鄭軒立即作俯首狀。袁敏是全班唯一的女黨員,而鄭軒正在爭取入黨。同學們呆了一會兒,又都嘩然,紛紛離座。袁敏便站起來很嚴肅地說:“這件事需要追查!痹捯粑绰,正欲沖出教室的何小桃“哎喲”一聲跌落塵埃,原來是王妮妮趁亂把小桃那漂亮的亞麻色大辮子一圈圈地綁在椅子背上。王妮妮又笑得背過氣去,周圍的同學也忍不住笑,唯袁敏冷著臉一聲不吭。我這才注意到,滿屋子的人只有郗小雪紋絲沒動,周圍的喧囂像是要把她抬起來似的,她卻靜坐其中,安靜得像棵植物。

        我順著那溜下來的斜斜肩線看過去,終于發(fā)現(xiàn)她手捧著的政治經(jīng)濟學教科書中間還夾著一本薄薄的書,英文的。只是那書里撲騰騰跳出的幾幅插圖,刺得我視神經(jīng)直顫,沒看上兩行便像見了鬼似的把眼皮低下來,一陣臉紅耳熱。我極盡克制,意守丹田,心誠目潔,把兩只眼睛死死盯住黑板上的“一只綿羊=兩把斧子”。

        哥哥是個怪物,從哪一本小說上也找不到他這類人物。我們誰也摸不透他,連梅姐姐那么聰明的人有時也對他感到困惑。提起哥哥,爸爸長嘆一聲說:“唉,三十好幾的人,連個主攻方向都沒有!”哥哥的確沒什么方向性目的性,他的興趣一會兒一變,令人眼花繚亂。他會合成各種藥水,他用乙烯催熟水果,給家兔移植內(nèi)臟,把兩種完全不同的花朵嫁接起來,得到一個意想不到的新品種,甚至在油漆家具時把高錳酸鉀摻進顏料中,從而發(fā)現(xiàn)了一種可以亂真的紫檀木的顏色……他能背出百十來種棋局,對集郵史了如指掌……他的故事真是太多了,他的有些發(fā)現(xiàn)發(fā)明是完全可以申請專利權的,可惜他從沒想過這些。他什么都想嘗試,可惜缺少“主攻方向”,所以活得有點兒亂七八糟。梅姐姐高興起來夸他是個非凡的人,平時卻叫他“老奧”(奧勃洛摩夫之意),或者干脆叫“熊”。哥哥真是夠懶的,連穿衣服都嫌煩。“生活有三分之一都葬在這種重復中了。最好是發(fā)明一種不用穿不用脫不用洗不用縫的衣裳……”哥哥說!澳鞘瞧!泵方憬憬拥煤芸。他們冷戰(zhàn)起來的時候,都迸發(fā)出一種精確的幽默感。于是哥哥把襪子縫在褲腿上,他認為這是一種可以節(jié)約多余動作的高效率!扒诳烊酥荒苤貜蜕,只有懶人才能創(chuàng)造生活。當然,我并不懶,我不過是個‘散淡的人’!备绺缫贿吂膿v他那些玻璃罐罐,一邊自我表白。他長得挺帥,只是三十歲以后略略有點兒發(fā)福,從腰部和髖部悄悄地長出些肉來,幸好被梅姐姐及時發(fā)現(xiàn),采取措施,才算沒有蔓延到腹部。應該說,他那雙漂亮而狡黠的眼睛和不修邊幅的派頭兒還是相當有魅力的。夏天他天天游泳,曬得很黑,一進游泳池便能吸引許多目光,不僅有異性還有同性。他以為得意,梅姐姐卻說經(jīng)觀察判斷那是一種看稀有動物的好奇目光。

        哥哥費了好大力氣來到這兒的圖書館,卻對那些圖書毫無興趣。他常到銀石灘去散步,回來時便帶著各色小石片,投進他自制的藥水中。他像個膽小的男人,他又像個大膽的男子漢。即使石片在藥水里化作一股青煙,咕嘟嘟地冒出來,然后變成一個什么猙獰的怪物,他也一定不感到驚奇。什么都不能使他吃驚,這就是哥哥,現(xiàn)在他正把一只閃閃發(fā)光的軟體蟲拈進玻璃試管,神情嚴肅得像個男巫。

        “你們班有個女同學真有意思,她常來圖書館向我借永遠借不著的書。”他忽然一抬眼皮,冒出一句昏話。

        漫畫事件之后,校領導找班主任,班主任找班長,令速查罪魁。于是大家煞有介事地查了一通。好在已是一九七八年,當年清查天安門事件的勁頭早已過去,于是僅作為疑案立此存照而已。

        小雪卻從此同我親近起來。她家住得近,上學來放學走,一分鐘也不肯在學校多待,話是極少,常用嫣然一笑來作答,那一種嫵媚既撩人心意,更令人莫測高深。誰也沒見她在自習室里待過,卻悠悠然地度過了各種測驗考試。誰也不知道她的底牌,誰也不明白她的訣竅,誰也說不出她這個具體的人——她像是這個班上的一個神秘的符號。

        她又常穿一些漂亮的衣服,另式另樣地裝飾自己,她那些衣服美得古怪,分明不是國內(nèi)市場上能買到的。她很會打扮,所有的衣飾都很適合她自己。她常喜歡嚼一顆檳榔,弄得嘴唇紅艷艷的,滿口都是檳榔的清氣。一起看電影的時候,她輕輕地扇扇子,那一股微風伴著她身上的香氣,弄得人癡癡迷迷的,像墮入了溫柔鄉(xiāng)里。日子長了,我發(fā)現(xiàn)和她在一起總感到很舒服,這是因為她極善于照顧人。譬如,我常忘記看課表,因此課間操時間回宿舍便常忘了帶書,她總是記得幫我拿出來。我是個粗心的女孩子,有時衣服上不免沾些污跡,她見了,也不說話,悄悄替我洗凈。她是那種細心又敏捷的女孩子,能在舉手投足間施展溫柔和魅力。她可真是個精雕細琢的水晶玻璃人兒,和她在一起我便感到自己粗鄙不堪。將來誰能消受這份福氣呀?我悄悄地看著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傻瓜。誰在她面前大概都會成為傻瓜。

        “只可惜我不是男的,不然,非把你搶到手不可!”有一次我這么開起玩笑。

        “哼,不怕人家說你同性戀?”她又是嫣然一笑,把剝好的花生米細細吹了皮,放在我手里,自己從衣兜里掏出個半截的杯子套,拿牙咬著編。

        總說這里的氣候四季如春,其實不然,特別是近幾年,氣候差異更是明顯。冬天雖說不曾落雪,那雨點竟也是潮冷潮冷的。雨天出去不系圍巾,脖子上便起蕁麻疹,好在周圍的景色中總漾著一派鮮綠,一行行檳榔樹,恰似打著綠色羽毛傘的南國少婦,儀態(tài)萬方地立在綠地里。

        我和小雪匆匆穿過這一片明麗的綠,在綠的陰影里,她那乳白色的樂譜絨上裝和綰發(fā)用的紅櫻桃裝飾珠格外醒目。她邊走邊編著杯子套,黑發(fā)在身后飄飄顫顫,腰身比花瓶頸子粗不了多少,走路像踏著云彩一般,輕盈飄逸。可能由于膚色太白,她的眉眼顯得格外黑,眼睛看起來有些古怪——睫毛太長,看上去毛茸茸的,形狀倒是很漂亮,可惜看不清眼里的表情,只給人一種厚重的黑天鵝絨似的感覺。

        這是開學后第七個星期天,她頭一次邀我上她家去玩,我欣然從命。

        我是從工廠考上大學的。初中畢業(yè)后我在一個糧食加工廠干了四年,已經(jīng)出師、調(diào)級,當了二級工,帶工資上學。廠里給了我一個極好的鑒定,這并不稀奇。從幼兒園開始我就一直在受著別人的夸獎,在他們眼中我是個乖孩子。

        可實際上我并不乖,這一點,只有我心里明白。當我恪守著各種規(guī)則的時候,我心里總有個什么在發(fā)出相反的呼喊。這個叛逆被我牢牢鎖在心靈鐵窗里,一有機會便要越獄逃跑。我表面上越乖越聽話,越遵從這個世界教給我的各種戒律,我心里的那個叛逆就越是激烈地反抗。我狠狠地給它以懲罰,決不讓它的欲望得逞。后來,它終于不再掙扎了,它麻木了匍匐在那兒,萎縮成可憐的一點點兒,然而卻無法消失,于是我便警惕著。

        但做一個好人畢竟很難。當了好人,便要永遠當下去,不能中途改變。改變了,還不如從來不當好人。我悄悄羨慕著哥哥輕松散漫的生活,真想再重活一次,以別的面目出現(xiàn)。

        小雪的家正如我想象的那樣,是一幢南方常見的那種雙層小木樓。樓前有幾叢竹子、芭蕉什么的,長得毛毛草草,都沒修剪,不少芭蕉葉子發(fā)了黃。背陰的地方是一片紅紅綠綠的苔蘚,一股潮氣撲鼻而來,似乎有許多微小的蟲子在空氣里顫動,靠房山的地方是株老榕樹,顯然已死去,樹身都蛀空了,濕漉漉的像在淌著黏液,而那古老的胡須卻依然垂掛,化石般的不動。

        小雪把書包甩給我,鉆到背陰處采了許多蘑菇。上樓梯的時候,她居然又在樓梯扶手上發(fā)現(xiàn)了幾朵木耳。她家這部木樓梯實在是懸,一踩,里面便發(fā)出腐朽細碎的畢剝聲,真不知有幾朝幾代的歷史了。

        “明天我給你找個人來修修!”我說。

        “誰?”

        “我哥哥!

        她沒說話,一手捧蘑菇,一手把鑰匙捅進開關里,木門嘎吱吱發(fā)出腐朽的聲音。在樓梯幽暗的光線中,她的皮膚滑膩有如純白色綢緞。

        “是小雪嗎?”一個老婦人的聲音,她沒應聲,里面便響起劈里啪啦的腳步聲。

        “有人,為什么還要鎖門?”我有點奇怪。

        她沒回答,從容套上門口的那雙綠絲絨鑲水鉆的嵌花拖鞋,然后把另一雙亞麻色圓口拖鞋輕輕踢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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