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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小斌作品精薈·第八卷《海火》(27)

      http://www.fxjt168.com 2012年11月27日14:33 來源:中國作家網 徐小斌著

        “告訴你,我上了他的當了!暑假我沒回家,就是為了……為了他,他不讓我走,他簡直是只狼!……嗚嗚嗚……你不知道,他下手有多狠!……嗚嗚嗚……”

        “什么?!”我簡直驚呆了。

        “我已經……已經和他……”她又大哭起來。

        我的心怦怦地跳。沒想到小說電影里的事兒生活中也發生了,而且近在眼前。我手足無措地望著她,想走開,又挪不動腳步。

        “是的,有過很多次……記不清了……”她已經不哭了,仍用手絹擋著眼睛,抽抽搭搭的。

        “這個惡棍!”我本性難移,終于未能“姑妄聽之”。

        “他使人也使得特狠……所有的稿子……都讓我幫他抄,這次期中成績不理想,就因為考試前,為他的稿子熬……熬了個通宵……”她越說越委屈,淚水撲簌簌地落下來。

        見她那么難過,我早把對她的惡感丟到爪哇國里:“你呀,真糊涂!他不過是會爬兩篇格子,就至于讓你這么五體投地!”

        “他……他說了,大學畢業時就……明確關系……”她一抽一抽地張著嘴巴,像只被捏緊了的魚。

        “騙鬼!”

        “最近,他對我……越來越冷淡……我猜……猜到了……他一定是又愛上別人了……哦哦哦……我真受不了……真受不了……”她哭得哽咽難言。

        “他的……他的底細你了解嗎?”

        “他對我說過,他家里兩年前曾給他介紹過一個女朋友……他不愿意……就為這個跑到這兒……教書來了……”她從紅腫透亮的眼皮下面瞥著我,鼻腔堵塞,像是患了重感冒。

        “你對他可真夠癡情的。”我無可奈何地看著她。

        “我早就知道,早就看出他……他是個魔鬼,可我沒法兒擺脫,真不知是怎么回事……方菁……從小就知道善良是美德,可……可現在才發現……惡有一種魅力……真的,不知你發現了沒有……”

        我心里一震。忽然聽見海潮聲洶涌澎湃,海風發出一種怪異的呼哨聲,天色陡然變得黑暗,海那邊是一片灰紅色。她的頭發被風吹得直剌剌地立起來,像一叢亂蓬蓬的灌木。

        “走吧,要變天了。”我說。

        “方菁,今天我跟你說的這些你千萬要保密。”

        “放心。”

        “如果你說出去,我不會承認的,”她好像笑了一下,紅腫的眼皮幾乎把那雙小眼睛包住了,“兩個人說的話無法對證,這點你明白吧?”

        我費了很大力氣才壓下驟然涌上來的厭惡。怪異的呼哨聲由遠而近地裹脅而來,遠遠的,我們自習室的燈光忽然滅了,四周一片黑暗。

        我和阿圭竟慢慢地熟起來。大概由于和小雪的關系,她對我特別尊重,久之,也把我當個“小姐”來服侍,每逢一去,她便恭順地為我刷衣服、刷鞋,又煮一鍋我最愛吃的花生湯。最近竟親手給我做了一雙絲絨面繡花拖鞋,真正把我當家里人了。阿圭的針線活計極佳,過去生活拮據時,竟有一天繡一頂鳳冠的記錄。惠安女人,不僅要生兒育女,還須養家糊口。她們無論粗細活都要一手擔起,男人若幫了忙,她們還要說男人沒出息。這個偏遠地區實際上還保留著史前期母系氏族的痕跡。

        我買了新的銀腰帶作為回禮。惠安女子視銀腰帶比漢族女人對金鏈條要寶貴得多。阿圭見了,千恩萬謝,收藏起來,直到新年才取出戴上。原來的那一條,雖已舊得沒法要,還是很珍愛地收好,用香熏了,包進綢帕子里。

        “做姑娘時我做夢都想這樣一條銀腰帶哩!”她把那條新腰帶拉得長長的,從腹下露出一大截,我忽然覺得她有什么可憐的地方。小雪說過,她婚后一年男人就一去不返。年輕守寡,一輩子寄人籬下,可從沒聽她嘆過氣,一條銀腰帶就讓她歡喜成這樣。

        新年那天小雪喝醉了,阿圭便拉我去她的小屋,翻箱倒柜地拿出些過去的繡活給我看,真是精妙異常。后來我發現壓在箱底有個很大的圓形荷包,梨黃色的緞面上繡了一套亭臺樓閣,繡得極精致,想拿出來細看一看。阿圭神色緊張起來。

        “方小姐,這個是看不得的!”

        我沒堅持,又看別的。她兩只隧洞似的大眼盯著我閃了又閃。

        “給你看一回也罷,莫告訴別人,連小姐也莫告訴!”

        荷包打開了,里面是一個紅絲絨繡花兜肚。花紋是嵌金銀絲掐花云朵,里子襯了一色的銀白軟緞。云朵上頭棲著一只活靈鮮鮮的鳥,鳥嘴里銜一顆珠子,珠子潔白明亮,一看便是上品。

        “這是真正的合浦珠哩!”她的臉上露出虔誠的樣子。

        我抖起來翻來覆去地看,捉摸不透那只小鳥是用什么繡的。后來還是阿圭告訴我,那是用孔雀、錦雞的羽毛,外加各色生絲、金銀線一點點粘的,真是巧奪天工,讓人看了,不能不佩服舊式婦女們的靈巧和耐性,這種活計若給了我,恐怕就是逼我上吊也做不出來的。

        “這是我過去一個好姊妹留下的,”阿圭粗聲粗氣的像個男人,“活做得精,人生得更是神仙一樣的,還會潛到深海里撈蚌,這合浦珠就是她自家撈起來的!我的繡活都是她出樣子,如今上哪里找這等好樣子去?”

        我忽然想起廣濟寺那個老太婆的話。難道阿圭說的就是那個“美人兒”?這個神秘的年輕女人究竟是什么人?她從何處來,又到何處去呢?

        “方小姐若喜歡這荷包樣子,我就再給你做一個,只是眼神不比從前了。”她說著便從笸籮里拿出一塊白緞子零頭,一盤繞好的水綠色絲線,拈出一根放在兩個粗手指頭里一捻,捻成了十幾根蠶絲一樣細的股,抽出一根來穿在一只小針上,看不清她怎樣繡的,只見水綠的光一閃一閃的,白緞子上很快就出現了一個精致的小亭子。我簡直呆了。

        “現在不大繡了,只幫著小姐縫衣裳哩。她阿爹不在了,生活過得苦,全靠小姐給華僑做衣服賺飯吃哩!我說敞開開個裁縫店,小姐怕人笑,不干唉。就這樣賺錢也不少,華僑闊氣唉。”

        我總算知道“靠房租吃飯”是怎么回事了。自尊心走遠一步便是虛榮心,小雪是自尊還是虛榮?

        屋里漸暗,我拉上窗簾,打開那盞五瓦的小燈。半掩的門外,一個灰影子慢騰騰地逝去。

        “她為什么總是這樣呢?”

        “有病!”阿圭指指腦袋,“干了虧心事的人都活不好的!死了也要下地獄!只可憐小姐——”她把話吞了下去,飛快地做著針線。

        老太太其實是滿腹經綸的,說她只是北平女子中學畢業的我總不大相信。她在人前要么說話語無倫次,令人生厭;要么就一聲不吭,像條干魚似的面無表情,可她念經、拜佛,特別在自語時卻出奇地清醒。她能背誦許多經文,大量的詩詞文賦、偈文碑帖,甚至對焚香、品茶、酒令等都甚有考究。這大概來自她那個古老家族的傳統教育吧。例如焚香,有一回她點了香在屋里打坐,我信口稱贊了幾句那香氣,她也只是客氣了一番,敷衍了兩句,而回到房中便就喋喋不休起來。我好奇,認真聽了一回,卻發現她在背誦屠赤水的一段焚香妙論:“……香之為用,其利最溥。物外高隱,坐語道德,焚之可以清心悅神。……品其最優者,迦南止矣。第購之甚艱,非山家所能率辦。其次莫若沉香。沉有三等,上者氣太厚,而反嫌于辣;下者質太枯,而又涉于煙;唯中者約六七分一兩,最滋潤而幽甜,可稱妙品……”可一旦我真的向她請教,什么樣的香最好,她卻只是連連搖頭。

        新年那天,小雪飲酒過量,頭暈目眩。老太太當面指斥阿圭不小心,回了房間又是一大套:“……潔飲宜舒,放飲宜雅,病飲宜小,愁飲宜醉,春飲宜庭,夏飲宜郊,秋飲宜舟,冬飲宜室,夜飲宜月。”又云,“凡醉,各有所宜。醉花宜畫,襲其光也;醉雪宜夜,清其思也;醉得意宜唱,宜其和也……此皆審其宜,考其景,反此,則失飲矣……”

        小雪帶著醉意告訴我:“她今天一定要記一篇日記。‘某年某月某日:今日,小雪失飲矣。’”

        “真是怪極了。”

        “這有什么怪的。人生百性,只說你孤陋寡聞就是了。”她笑笑,“我媽媽過去讀書是什么都要背的,常說‘兒時所學,終身不忘’。”

        “可是……她為什么非要背著人……”

        “她害怕。”

        “怕什么?”

        “難道你就沒有怕過什么?”她冷笑一聲,“人生下來就是怕人的,與其說給人家聽,不如說給自己聽,就是這樣。”

        我不解。她又恨恨地說:“比不了你。你有那樣的好爹娘為你遮風擋雨,也難怪你到現在還是個世事不知的大孩子。我可老早就看清了。光看清了不悟透還是不行,悟透了,就活得很好,真像魚在水里那么自在。這個,你永遠也別想知道。”

        “你的論調和一個人的很相似。”

        “誰?”

        “我哥哥。”

        “他?……不,我的悟和他的悟不一樣……他并沒有改變什么……我卻是被什么毒化了……我總懷疑我的血里帶著毒素……”她的眼睛變得亮閃閃的,嘴角上掛著笑,“有毒你明白嗎?可只能毒死別人不能毒死自己!像蓑魷那樣,哈哈哈……這樣我就再不怕了!……哈哈……什么都不怕了……”

        她的確是醉了,醉得讓人怕。可更可怕的還在后面——我打開房間的門,發現老太太像尊蠟像似的呆立在門外,兩眼直盯盯地瞪著我。

        “你說什么?你要毒死誰?說!你要毒死誰!……”老婦人用比平時大一倍的聲音嚷著。

        我瞠目結舌。

        這時阿圭就走過來挽起老太太的胳膊:“走吧,走吧。”

        “他們要毒死他!是他們下的毒!我不知道……”老太太聲嘶力竭地喊著。

        阿圭回過身來,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她……她究竟是怎么了?為什么不去看看?”我皺著眉頭。

        小雪半躺半臥地倒在床上,嘴角上泛起一絲冷笑:“我爸爸死后,她精神上受了點兒刺激,沒大事兒。”

        互相無法容忍卻又被習慣捏和在一起,每個人都是另一個人的絞索,卻又廝纏著無法解脫,也許把一個人單獨分離出來并不壞,可纏在一起便互相磋磨,直到把所有的閃光點都磨滅,只敢背著人自言自語為止。

        ——人啊,你這又愛又怕的傻瓜!你不知道,全部歷史就是因為照過太多面孔而發瘋的一面鏡子!

        海在窗外轟鳴。小雪忽然大睜著眼睛下了床,走向窗子,又是那個熟悉的動作。她在諦聽著什么。她又聽見海妖的歌聲了嗎?她一雙眼睛突然深陷了下去,鎖骨的凹窩如象牙般滑膩,隨著一種無聲的旋律輕輕顫動。

        三天后袁敏又找到我,變了一副臉色。

        “方菁,我們談談好嗎?”

        “對不起我沒時間。”我說的是真話,很快就要考試了。

        “那好,你看看這個吧。”她把一個條子塞到我手里,眼神突然變得像電影里的公安人員一樣犀利。

        條子上是唐放的筆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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