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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小斌作品精薈·第八卷《海火》(26)

      http://www.fxjt168.com 2012年11月27日14:33 來源:中國作家網 徐小斌著

        “咱們這些同學太缺乏革命熱情了!一天到晚ABC,αβε,我最看不上的就是這號男的!說真的方菁,”她眼神兒變柔,聲調變軟,“唐老師和他們比起來,確實是個男子漢!你說呢?”

        “你了解他嗎?”

        “……反正,他這人挺有特點的,我一直認為他有點兒……有點兒像于連·索黑爾。”

        “可能有點兒吧。”

        “你也這么認為?”她好像很興奮,然后又克制著試探地說,“你喜歡他這樣的人嗎?”

        我很干脆地作了否定的回答,她驚奇地看著我。

        “為什么?”

        “不為什么,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我有點厭煩了,“真有意思!難道你崇拜的人也要求人人都崇拜嗎?”

        她的一雙小眼睛在我臉上掃來掃去:“可唐老師背地里常夸獎你是咱班的文豪哩!”

        “很榮幸。”

        “他不是也常借給你書嗎?那本《今天》我說了多少次了想看看,他說是被你借走了——”她的笑容變得火辣辣的。

        “那是他記錯了,《今天》在小雪那兒。”

        “什么?他把《今天》借給郗小雪了?”

        她那樣子就像聽見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似的。

        袁敏今年二十五歲,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皮膚黝黑,胸脯豐滿。最明顯的就是那一對虎牙。她一向對自己的過去守口如瓶,但好事者們無孔不入,不知從哪兒拼湊了一份她的履歷。她從小便爭強好勝,事事不甘居人后。學東西雖慢,卻因有常人不具備的毅力恒心,最終總比人強。譬如游泳,那時毛主席以七十高齡暢游長江,黨中央號召全國青少年到江河湖海去鍛煉,于是一時間全國上下風起云涌,各中小學校都開展游泳運動。別人都會浮了,她卻總像個秤砣似的沉下去。可她就那么一中午一中午地練,皮都曬脫了一層。后來人家的興趣都過去了,她卻被選送進業余體校游泳隊,一去兩年,直到胸大肌變得像男孩子一般發達,她才急流勇退。所有的老師給她的評語都有這一條:“做事踏實,肯吃苦,有毅力。”“文革”那年她才十二歲,卻也鬧著參加了“革命造反兵團”,當天便辦了兩件事,一是學會了“造反歌”,二是先把自己家的“四舊”破了。提起此事她至今內疚于心:“……那時候真傻,真的。把爸爸媽媽穿結婚禮服和戴學士帽的照片都給鉸了,把爸爸氣壞了……”這大概是她最傷心的事,之后的歷史便不怎么提。可不知怎么被郎玉生打聽出來了:“知道袁敏是怎么入黨的嗎?喊‘扎根’喊出來的!”這也是有典故的:老四屆上山下鄉后,七○屆幾乎都留在北京工廠,其中一些革命“左派”堅決要求到京郊農村插隊,如愿以償后又分化為若干派別,其中一支便叫做“扎根派”。此派人雖不多,卻極走紅,那時到處是“活學活用毛著講用會”,“扎根派”自然也要給大家講用,每次講用都忘不了喊一句“堅決扎根農村一輩子”的口號。久而久之,“扎根派”的時間就幾乎完全被這類會議所占用,并不怎么去干農活。然而兩年勞動鍛煉后分配,公社分配小組和首都工人學大寨工作隊卻把最好的工作分給了“扎根派”,理由是“他們經歷了最嚴峻的考驗,過得硬”。于是這批人又帶著最佳鑒定奔赴新的崗位,理所當然地得到重用。誠然,“扎根派”大概也分為“真誠”和“不真誠”兩種。我堅信袁敏屬于前者。

        “唐老師……常常借書給郗小雪嗎?”

        可憐的袁敏,她太不善于掩飾自己了,連我這個傻瓜也一下子悟出點兒什么來。

        大學的頭兩年,外語課的分量很重。好在我極喜歡英語。當時我對語音很著迷,什么美音、倫敦音、倫敦土音什么的,一天到晚對鏡練習,自我要求很嚴格。教英文的是教會學校出來的一位老教師,他自己沒小孩,便總把我們當成很小的孩子。上課就像是哄小孩,無論我們玩什么花招兒,只要回答正確,他就笑逐顏開地把兩只大手插進舊外套的衣兜里,好像要給我們掏糖似的。這天老頭兒給我們每人發了一套輔導材料,當場便把我、袁敏、郗小雪和唐曉峰叫起來,讓我們即興演出《漁夫和金魚的故事》。

        窗外就是海,很容易入戲。我是旁白,袁敏飾老太婆,唐曉峰和小雪分別演漁夫和小金魚。大家配合得倒挺默契,只是唐曉峰南京風味的英語發音引人發笑。小雪的發音也很別扭。平時她常用夾舌音說話,不但不難聽,還有種嬌滴滴的韻味兒,可說英語就不行了,聽起來像是說夢話。好在她比較鬼,有些難念的詞兒輕輕帶過,而且常忍俊不禁似的一笑,把念不出的詞給隔過去,老頭兒竟也聽不出來。別的同學笑的、鼓掌的、看雜書、聊閑天兒的,一節課鬧哄哄地過去,下課鈴一響,唐曉峰便使了個眼色叫我出去。

        “方菁,你最近和唐老師鬧意見了嗎?”他似笑非笑。

        我搖搖頭,莫名其妙。于是他皺眉作沉思狀:“這就怪了。”

        他變得吞吞吐吐,我一再追問才知道,原來最近班上男生風傳唐放和袁敏去渠州公園游玩一事。唐曉峰和唐放一直關系不錯,便當面去問,誰知唐放突然變了臉,怒氣沖沖地說,這一定是方菁造的謠言。

        “我很奇怪,你們的關系不是一直很好嗎?”他的臉上又現出那種琢磨不定的笑容。

        我也奇怪,且沒有完全反應過來。上課鈴響,我回到座位坐下,心神不定,想不起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唐放。我這副樣子自然瞞不過小雪,她給了我一個詢問的眼神,于是我給她寫個條子。她回條寫道:“不出我所料。”

        我看看她。她把嘴湊在我耳邊,壓低聲音說:“你不該把唐放借我書的事告訴袁敏,事情就出在這兒。”我們兩個嘀嘀咕咕引起老頭兒注意,他把我叫起來背課文,小雪便在一旁把那一課翻開,對著我舉得高高的,直到快背完才被老頭兒發現,于是小雪又被叫起來接著背。老頭兒一怒之下竟多占用了五分鐘,大家急匆匆地收拾東西準備到大教室上黨史課,一個小紙條嗖地飛到我桌上。

        “如袁找你談,裝作不知此事。不要露出對唐的惡感,無論她說什么,你姑妄聽之。”我疑惑不解地望望小雪,不明白這里面到底有什么文章。

        果然,傍晚時候袁敏找到我,神色有些緊張,執意拉我去銀石灘散步。

        “就在這兒找個地方談吧。”我實在沒情緒。

        “那也好。”她一本正經,把書包抱在胸前,一顛一顛地,她心里著急時常常這樣,“上次你講的那件事是確實的嗎?”

        “什么?”

        “唐老師借書給郗小雪的事。”

        “怎么了?這事兒對你來講很重要嗎?”

        “那倒不是。”她咬著嘴唇,兩顆虎牙尖兒仍在唇外閃光,“聽說那次郗小雪生病,唐放還去看過,是真的嗎?”

        我猶豫了一下回答:“是的。不過這也沒什么奇怪,學生病了,唐放作為老師,當然可以去看她。你怎么了——”

        她瞇細眼睛,前額上那V字形的抬頭紋加深了。“哦,這——我——就——明——白——了。”她把字一個一個地從牙縫里吐出來,臉一下子漲得發紫,接著又褪去,變得蒼白。

        我吃驚地看著她。相處這么長時間,她這副樣子我可是頭一回看到。她一只手像把冰冷的鉗子似的攥住我的手腕,半晌竟說不出話來。

        笑和哭實際上都是有章法的,同是笑,同是哭,便有絕大不同,再沒有比看一個不會哭的人傷心痛哭更難受的了。憋了有半分多鐘,袁敏“哇”的一聲哭出來。那哭聲沙啞得令人“慘不忍聽”。我從沒想到她的哭會是這樣子的:眼睛拼命睜著,鼻孔不斷翕動,牙關咬緊,露出淺紅色的牙齦,每抽動一下,便有眼淚鼻涕口沫一起噴出。我急忙把兜里的一塊手絹遞上去,天哪,我真替她難受。

        “……怪不得他最近對我這么冷淡,怪不得呢!……我哪兒能跟人家郗小雪比?!……嗚嗚……”一陣洶涌的哭聲之后,她抽泣著數叨。

        我一聲不響。看著她把我的手絹在寬闊的臉上揉來揉去,轉瞬間手絹變成了一塊抹布。我拿定主意保持緘默,“姑妄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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