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 小說 >> 重點推薦 >> 正文

      徐小斌作品精薈·第八卷《;稹(21)

      http://www.fxjt168.com 2012年11月27日14:33 來源:中國作家網 徐小斌著

        爸爸仍是淡淡的,在媽媽的指揮下干這干那,當然都是些累不著的小事兒。他長著一張很小的螃蟹臉,喜怒哀樂都沒什么表情,因此到現在還沒生什么皺紋,仿佛他就是天生不生皺紋的那種人。真正累的事兒當然是媽媽干,這是我們家的傳統。我不喜歡爸爸這樣的男人,他對生活采取局外人的態度,并非超脫而是冷漠,我知道他實際上對我們任何人都不關心。當然,媽媽熱衷于大包大攬也促成了他這樣的生活態度。

        泡茶的時候我把阿圭送的一包“鐵觀音”拿出來,爸爸聞了聞,很滿意的樣子,媽媽立刻也趕過來聞,他們倆都是嗜茶如命的。哥哥又講起銀石灘吃茶的種種舊俗,他們聽得很入神。

        我們臨走時小雪還沒全好,病懨懨地一起到銀石灘去散了步,然后又送給我們一大包肉燕和許多香蕉。聊天時她無意中提到她過去的家就在離西四廣濟寺最近的那個胡同里,如果不是這次病了,她是一定要隨我們回去一趟辦辦房產的。

        這一天就在忙忙亂亂中度過了。晚上梅姐姐打來電話,約我們明晚一起去她的小沙龍聚會。

        當時,那個二十四平方米的大房間擠得滿滿的。我和哥哥去晚了,找了個角落坐下,沒有人注意我們。大家以自由討論的形式發言,談了許多現階段敏感的經濟問題,如個體經濟、供求不平衡、價格改革、分配形式等等。有時爭得激烈,像是要打起來,有時又爆發出一陣陣大笑。哥哥聽得很認真,我卻一直在走神兒。我注意到斜前方正對著我們的一個人,每逢氣氛緊張起來他就插幾句輕松幽默的話。這討論看上去像是漫無邊際,其實卻是由他左右的,一個話題談得差不多了,他就很自然地把大家引向另一個話題。這人一定是他們的頭兒,我想。

        “我認為目前妨礙改革的還有個問題,潛在的,還沒暴露,但是應當引起我們的重視,”他發言了,大概嫌坐著不帶勁,他站起來,邊說邊做著強有力的手勢,“……實際上,我國存在著‘行業財團’和‘地區財團’,不要被表面上的計劃經濟所迷惑!鞣截攬F是對外競爭,對內搞成本規劃。中國的‘財團’有自給自足的擴張傾向,生產的目的并不是為利潤,而是為了在國家大鍋飯里多分一杯羹!”

        提得可夠尖銳的。我看到哥哥的眉毛動了一下,接著聽見身邊人們一陣低聲議論。從議論中我知道他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祝培明。

        他確實氣宇不凡。身材頎長,瘦而結實,皮膚白皙,生著一頭自來鬈發,腮上那圈小胡子尤其有特點,看上去使人想起《一千零一夜》里面那些阿拉伯商人。我沒想到他是這樣的。

        “我認為未來城市改革的任務之一是拆掉‘財團’,動大手術……”

        “動大手術,不如撤銷。”他旁邊的一個小伙子插了一句。

        “那倒不一定!币粋穿細格襯衫的年輕人遠遠地喊,“撤銷不等于改變,與其新瓶裝舊酒,不如舊瓶裝新酒!

        “可以適當削減各大部權力,”祝培明接著說,“打個比方吧,一個廠長手下有三個工人,一個人罷工就影響三分之一,但如果有一百個工人,那么一個人罷工就只影響百分之一……對三個電站公司就可以采取招標的辦法,可是假如只有一個機械工業部,部長一跺腳,計委也得發顫!”

        一片笑聲。忽然一女中音優美地響起:“反托拉斯法是不是能解決這個問題呢?”

        那樣一種柔美低沉的胸音,很有魅力。聽聲音就知道,這是她,梅若行。我急忙推推哥哥。

        梅姐姐離我們并不遠,只不過被人擋住了。她屬于那種女人,無論穿什么衣裳都適度。現在她不過是隨隨便便地穿了件玄色的袍子,這袍子穿在別人身上大概會像汽油桶,可她穿上卻有一種高雅的格調,使她灑脫之中又透出一種雍容。她的前額大而光潔,額前不留一絲劉海,秀麗的雙眉下有雙聰穎端嚴的眼睛?瓷先ヒ郧暗臐娎眲艃菏諗苛撕眯,卻多了些城府。她一直在慢慢地吸煙,像男人們一樣吞云吐霧,而姿態卻充滿了女性的優雅。可以看出,她毫不為一個嘈雜的環境所動,似乎內心是一片靜謐開闊的平原,任思想的河流縱橫馳騁。

        “反托拉斯法根本解決不了這個問題,”祝培明笑笑,“現在明擺著,綜合部門沒錢,專業部門有錢,但這根本玩不轉。……國外也一樣,假如美國國務院和巨型財團斗,沒有不失敗的。而調解這些巨型財團,就像普通人調解恐龍打架一樣,終歸會被擠死!

        他說到“被擠死”時口氣很冷。哥哥微笑了一下。

        “這個人很有見識,”他低低地對我說,“可惜,他的思想太超前了,空有屠龍之技……”

        討論結束后梅姐姐把我們介紹給大家。聽說是銀石灘來的,祝培明似乎特別感興趣:“聽說那地方地貌很怪?”“你也聽說了?”哥哥很得意地笑笑,“獨一無二的原始海蝕地貌,世界上大概也很少見。”祝培明高高挽起袖子,露出筋節突起的雙臂,很有精神地伸了兩下說:“這種地方要是開辟成一個旅游區,一年不知可以為國家賺多少錢!前途不可限量。你們能不能拉幾個年輕人先搞個帳篷公司什么的?我贊助,怎么樣?”

        哥哥慢吞吞地搖著頭,“在這點上我跟你們這些改革家不大一樣。我認為這種稀有的原始海岸需要重點保護,絕不能開發,也不能搞什么旅游區,頂多建個海生物實驗站就行了。自然對文明已經讓步很多了,文明不能得寸進尺把自然全部吞掉!

        祝培明深深地看了哥哥一眼,欲言又止,很有風度地微笑著伸出手:“好,認識你很高興,這個問題我們以后再爭論!彼蛏砼缘囊粋女同學點點頭說:“可以開始了。”

        然后對我們一笑:“這是我們的固定程序,自由討論之后是舞會,跳跳舞,輕松輕松!

        曲子都很好,李斯特的《摩菲斯特圓舞曲》之后,換了支“探戈”舞曲,很典雅,燈光也調得比較暗淡了。梅姐姐和哥哥翩翩起舞,我孤零零地坐著,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一杯飲料。祝培明仍面對著我,坐在我的斜前方。舞會開始后他一直在和別人低聲聊天,對手換了一個又一個。有幾位打扮得很摩登的女郎主動邀他跳舞,他都十分委婉地謝絕了。

        我神經質地感覺到,他那雙咖啡色的眼睛在盯著我。我有點慌,有意轉過頭,看著一對跳西班牙探戈的勇士,據說這兩位是參加過“星星畫展”的藝術家,是專程趕來跳舞的。

        他真的走到我面前來了。

        “可以賞光嗎?”他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坦然一笑。

        “我?……真對不起,我不大會,剛學。”我努力裝作隨便的樣子,身上卻像捆了繩子似的不自然。他笑笑:“我也剛學!彼f話很快,與人對話時反應尤其快,仿佛他事先就準備了一只多用話簍子似的!皝戆!彼f,不容抗拒。

        他確實不大會跳,可樣子很輕松。他的輕松也感應到我身上。他那一圈兒小胡子十分富于表情。只要他開心地笑,那有點兒卷曲的小胡須便活潑潑地顫動。

        “你一進門兒我就斷定你不是我們圈子里的人!

        “難道我有什么特別的地方?”

        “你呀,你是個夷人!彼ζ饋怼N乙歉煲欢〞瘩g他:“你才是個夷人!”因為他的身材、頭發、胡子乃至皮膚都像個“夷人”,起碼有點兒混血種的味道。可現在呢,我只能不好意思地隨他笑一笑。

        我這是有生以來頭一次和異性勾肩搭背地靠得這么近。跳了兩圈以后,我扶在他肩上的那只手浸出了汗,淺灰襯衫上留下一小塊圓圓的漬跡。燈光幽暗,樂聲迷離,他的肩胛骨很硬而且有棱有角,我的手指有一種放在被曬熱的巖石上的感覺。他鎖骨上的凹窩隨著舞步起伏,那兒的肌肉結實得發亮,一種陌生的男性體味慢慢地籠罩了我。轉動的人影中,偶爾能捕捉到一兩個鋒利的嫉妒的眼風,我心里有點亂了。

        “過去你從來沒跳過舞嗎?”

        “對,從來沒有!

        “你們班男生不請你跳?”

        “請倒是請,可我不跳!

        “找什么借口?”

        “我可以說我心動過速什么的!

        “可你為什么不拒絕我?”

      網友評論

      留言板 電話:010-65389115 關閉

      專 題

      網上學術論壇

      網上期刊社

      博 客

      網絡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