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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小斌作品精薈·第八卷《海火》(20)

      http://www.fxjt168.com 2012年11月27日14:33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徐小斌著

        “作家需要一種真實的不真實,不真實的真實,懂嗎?”

        我和小雪面面相覷,都搖頭。

        “諒你們也不懂。”他得意地抹抹下巴,下巴上還沾著一小塊香蕉,他把它彈掉了。

        小雪低頭哧地一笑。

        “另外,你魄力也不夠。”他斜睨著我,“當作家要有一定的風險投資。不敢擔風險,當不了大作家。比方說,有AB兩個盒子,A里放一千塊錢或者什么都不放,B里放一百塊錢,現(xiàn)在讓你選擇,那么像你這種人就一定會選擇B。而我當然要選擇A,我可以為得到一千塊錢而冒什么都得不到的風險,你就沒有這樣的魄力。”

        “我覺得你挺會投機的。”我也沒客氣。

        “又是知識分子的酸腔兒!什么叫投機?社會越進步,觀念意識越現(xiàn)代,人類面臨的各種選擇契機就越多!這種人生選擇誰也逃避不了!薩特說過:‘人的終身欲望是想親耳聆聽自己的追悼詞’,這樣他最終能知道他是什么,但是知道和是這兩個詞是不相容的,所以這又是個悖論。我看人生只有兩件事是真實的,一個是:選擇,一個是:死亡。”

        我承認唐放有一種特殊的本事,他極善于融會貫通各個名人大家的理論,然后使之變成自己的。

        “你不是對我的《論藝術》頗有微詞嗎?可它發(fā)表了,得到社會承認了,我的私人勞動已經(jīng)轉化成社會勞動了,”他一點兒也不想掩飾得意之情,“你倒是發(fā)表一篇給我看看?哈哈哈,你們哪,準定是擺出一副假清高的樣子指責我太功利,可你們自己呢?只能跟在老師屁股后頭背背標準答案,就像屎殼郎跟著屁哄哄!”

        這一下子可把我們?nèi)菒懒耍黄鹑缕饋恚⊙c著他的鼻尖兒:“罵人也不想想,倒把自己給罵了!哼!”唐放笑嘻嘻地舉起雙手表示投降,他大概是很喜歡這樣的游戲,我輕蔑地瞥他一眼。

        “我倒想請教唐老師對創(chuàng)造二字怎么理解。”

        “別把‘創(chuàng)造’看得那么神乎其神,創(chuàng)造也不是憑空來的!比方說,《梁祝》的主旋律就直接取材于《樓臺會》,《北風吹》像不像《小白菜》?還有像現(xiàn)在的紅歌星蘇小明、李谷一什么的,她們那種唱法不過是對爵士樂的一種分解和綜合。給創(chuàng)造下個定義:創(chuàng)造就是對記憶中之原有表象進行分解和綜合。分解得越精細,綜合得越和諧,就越成功!托爾斯泰說過:‘為了創(chuàng)造人物的肖像,就需要把不同人身上的不同特征糅在一起,反復攪拌,在一個缽子里搗成碎粉,像化學中分解元素那樣……’”

        “好不好別說誰誰說過,只說你自己怎么說就行了,我要聽的是唐放的看法,不是托爾斯泰的。”

        “好了好了,未來的作家和現(xiàn)在的評論家請別爭了。”小雪做了個停戰(zhàn)的手勢,然后掀開被子,剔花的睡袍下面露出一雙雪白玲瓏的腳,“你們聽見了嗎?”

        大家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她下了床,慢慢走向窗子。唐放刷地一下拉開窗簾。

        “你們聽,”她的耳朵像小狐貍似的立起來,“每天晚上都是這時候……”

        我們靜靜地聽,但什么也沒聽見。

        “什么?”

        “海妖的歌聲,聽……”她仿佛隨著什么聲音低唱起來,那是一種不優(yōu)美卻很古怪的單音節(jié),有些像杜鵑的腹語術,很難判斷聲音的方位,很有欺騙性。我心里忽然一動:難道她的左嗓子和這種單音節(jié)的歌聲有關系?這歌聲實在像是一個人走得很乏、很孤獨的時候,唱了一支走調(diào)兒的歌,卻又不難聽。“4”和“7”兩個音符重復地出現(xiàn),主題也非常簡單,仿佛只有兩句,只不過用不同音部在重復地歌唱,那音部是遞增的,像是在無限升高,然后神不知鬼不覺地進行變調(diào),使結尾又很平滑地過渡到開頭,就像是用一種特殊的卡農(nóng)技巧構成的怪圈。

        唐放的大眼睛里忽然流露出恐懼的神色。

        “我哥哥也聽到過這種聲音,”我說,“過去他也以為是什么海妖的歌聲,現(xiàn)在他搞明白了,那不過是海豚和其他一些海生物發(fā)出的聲音。知道嗎?海豚有很發(fā)達的聲帶呢。”

        小雪笑了一下,笑得有些陰險。

        “那么傳說中的海火,是真的嗎?”唐放系好襯衫的扣子,不像剛才那樣張牙舞爪了。

        小雪點點頭:“是真的,但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見的。”

        “那么現(xiàn)在我們一起去海邊轉轉,好嗎?”

        “唐老師,您來校這么久了,難道就沒聽說過七八屆經(jīng)濟系春游銀石灘的故事?要我給您講講嗎?”小雪陰險的微笑里透出一股嬌媚,唐放倒顯得有些手足無措了。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小雪的側前方有一面鏡子,難怪她談話的時候常常走神兒。她大概極注意自己的形象,走在路上,就是一面玻璃窗,一攤水,凡是能照見影子的她都不放過。遇見鏡子她就興奮,這點是我后來慢慢了解到的。

        所有的人都知道那個關于海火的傳說。可奇怪的是,我們認識的當?shù)厝酥校]有一個曾經(jīng)見過海火。

        期末考試我考得很好。大學的頭兩年還是很認真的,因此大家都對我刮目相看,我自己也沾沾自喜。那年暑假似乎特別熱,班上除了袁敏都回家了,袁敏說她要利用假期時間對銀石灘作“經(jīng)濟考察”。

        回到北京,第一個感覺是親切,然后又是陌生。坐103路無軌電車在動物園下車的時候,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動物園站過去是極擁擠的,是若干汽電車會集之處,現(xiàn)在卻忽然架起一座天橋。雙側馬路欄桿到底,井然有序。最惹人注目的,是原西郊商場的牌樓旁邊,豎起了一塊“攤販市場”的牌子,看著很新鮮。那牌子下面不斷吞吐著人流,擠進去一看,竟是長長的一條街,一直通向19路車站。兩側熱熱鬧鬧地搭起紅白藍三色的棚子,五彩繽紛的衣裳旗幟似的招展,光是那小販的叫賣聲便惹得人發(fā)笑:“瞧一瞧,看一看哪,褲衩兒一塊五一對兒,來晚了就沒了,您花錢買布還得花工夫做哪這年頭兒大伙兒都忙哪兒那么些時間您少吃十根雪糕就全有啦兩口子一人一條一大一小還不打架……”那小伙子的嘴巴像說繞口令似的,旁邊那個挺清秀的姑娘越笑,他的嘴頭兒就越利索。北京的年輕姑娘們幾乎都燙了發(fā),發(fā)式也由小花改成了大卷兒。時髦些的,還化了妝,戴了太陽鏡,太陽鏡上角一律都貼了“香港產(chǎn)”的商標(據(jù)說有些是假的)。一個很漂亮的妞兒頑強地伸著胳膊想讓哥哥試試她的太陽鏡,哥哥則更頑強地搖頭表示沒錢,她只好眼巴巴地看著這個龐然大物走到冷飲攤,然后漫不經(jīng)心地掏出一大把鈔票,買了一罐冰牛奶。我也買了一罐邊喝邊瞟著她,小妞憤憤然地向我投來仇視的目光。

        家里卻仍然是老樣子,只多了一個洗衣機,很小,是最便宜的那一種。爸爸媽媽都在家,早就預備好了飯菜,擺在那兒都涼了。一年不見,媽媽略有些發(fā)胖,下面穿的那條咖啡點子的綢裙顯得緊繃繃的。據(jù)說她年輕時很漂亮,這一點,她的老朋友們都能作證。可她的照片卻沒給我這個印象。她當學生時的照片梳著那時流行的“童化頭”,厚重的額發(fā)下面露出一雙細長的眼睛。大約是那時照相術的關系,這些黑白過于分明的照片使人想起月光下那些分光不均的平面,缺乏立體感。只有嘴巴是生動的。媽媽的嘴非常美,如果用現(xiàn)代語言來評論就是很“性感”。可惜這點她永遠意識不到,也永遠不會有人告訴她。

        別人說我的嘴巴長得像媽媽時我總是非常高興。

        媽媽現(xiàn)在老了,人也絮叨了,各種小毛病也多了,卻仍像年輕時一樣打扮,沒人告訴她這是多么不協(xié)調(diào)。她太要強,要強到不愿正視現(xiàn)實。

        只有我可以給她重新打扮。我給她全身撲上爽身粉,給她把頭發(fā)吹得蓬松,然后換上淺銀灰的襯衣和褲子,把那條咖啡點的綢裙收進箱子里。

        媽媽像個乖乖的布娃娃那樣服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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