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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小斌作品精薈·第八卷《海火》(2)

      http://www.fxjt168.com 2012年11月27日14:33 來源:中國作家網 徐小斌著

        前不久孫郁教授在人民大學文學院為我召開了一個研討會,是一個無評論家無媒體參加的“裸會”,全部參加者都是年輕的八零后學人,他們對我小說的認知與評價令我頗感欣慰。

        總之,寫作給我帶來快樂,更多地為我帶來痛苦,如果有來生,我絕對會換一種活法了!甚至,我希望不再轉世為人,而是成為別的物種,譬如成為一棵蘇鐵,如果不愿意看到現實的丑惡,就可以長時間地“休眠”。

        三十年。這八卷本大致概括了我三十年的小說,但如果加上散文隨筆和劇本,至少要出十五卷本的文集。非常希望讀者被這些小說迷惑、誘拐甚至綁架,你們將會進入一個美麗的世界,希望你們在我的小說世界里得到享受。

        世界如此之大,沒有任何愛情與風景可以讓我們長久地駐足,我曾經那么渴望飛翔,但是我的翅膀已經受傷了,傷得很重。我會寂寞地療傷,收拾好心情,再度上路,遍覽人間奇景,把黑暗留給黑暗,把光明留給自己。

        是為自序。

        2012年7月10日

        上卷

        我上的那所大學并不怎么有名,地理位置卻是全國高校中獨一無二的。那地方叫銀石灘,地處祖國東海和南海的交匯處。

        這實在是一片奇異的海域。海岸地貌呈海蝕階地狀。落潮時,可以隱隱看到那道貝殼堤,據說是古海岸線的遺跡。海灘上布滿各種形狀怪異的礫石。沿著海岸線往西南方向走,便矗立著那片石林——每根石柱上都布滿了軟體動物腐蝕的斑點和穿透的孔痕。

        這里實際上是個伸進海洋的小小半島。半島上那座小小的城,叫渠州。聽說這兒自古以來便是一片動蕩不安的海域。這兒的地質構造運動大概比其他海岸要激烈頻繁得多。海陸不斷地變遷和更替。當海平面下降的時候,沿海大陸架就變成了陸地。海平面一上升,大片陸地又被海水吞噬,于是小小的半島與大陸分離。

        這學校的歷史應該算是很悠久了,是清朝末年的一位愛國華僑闖了南洋之后集資興辦的,升格為大學卻只是不久前的事。那位華僑選擇了這樣一片海域,不能不讓人佩服他的膽識。

        這兒又有許多傳說,最盛傳的是關于“海火”的故事。據說,石林的夜晚常有魔鬼出沒,而且鬼見到人便附體,于是人也就變成鬼。孤魂野鬼們平時鎮在石下,一俟月黑風高之夜便紛紛出來游蕩。相傳那時的海像著了火似的,亮得灼眼,又忽然化作一片白雪,上面有綠的光,螺旋似的飛快旋開,展示各種美麗的幾何形圖案。直到三更天后,普陀寺鐘聲響過,魔鬼才歸位。如有求簽者,于彼時去石林跪香,沒有不靈驗的。

        初時聽到這些傳說,我們不過是覺得可笑。又感嘆天高皇帝遠,封建迷信的東西在這小地方仍有這般市場。真恨不得立即懸張告示,動員附近漁民都來捕魚。大家商量,一定要找個機會在石林附近鬧個通宵,為當地人做個榜樣。

        校園是美麗極了,真正是依山傍海,海都伸到露天劇場旁邊來了。每天傍晚,這兒都有許多來看落日的。長了,仿佛是掐準了點兒,就差喊句一二三,落日便在那一瞬間,像只失了光彩的紅色大球,軟軟地滾落到海平線的那一邊。然后就是那些云,澆了濃杏汁似的,戀戀地在天邊翻來翻去,一會兒,也隱沒了,只留下那群巨人般的石林和侏儒般的人對峙。再過一會兒,終于侏儒們走了,這里就成為巨人們的天下。

        開學那天下著蒙蒙細雨,我站在禮堂門口等哥哥。鬼都不知道他為什么銷了那個來之不易的北京戶口,非要到這所大學的圖書館來工作。誰管得了他的事兒!連爸爸媽媽也管不了。我只好縮脖聳肩地瞪著臺階下面那一片片流動的傘,身上一陣陣發潮發癢,我當時那樣兒一定挺傻。傘下眾多的腳一步步踏上石階,離我越來越近,當近到不能再近的時候,那些傘便紛紛揚揚地收攏來,露出一張張陌生的面孔。總會有幾滴冰涼的雨水濺到我身上,這一片傘的顏色還是灰的。那是一九七八年,中國剛剛準備甩掉“藍蟻之國”的名諱,所以突然出現的那一把花綢傘在這許多的傘中顯得分外戳眼:淺黃底子,上面繪著咖啡、黑和西洋紅三色圖案,遠看,像滾滾的灰水里漂過來一朵鮮艷奪目的花似的。只是那傘打得太低,直到禮堂門前才略向上抬了抬,露出一張線條精致且白得醒目的臉。

        這人有點什么與眾不同的地方,后來我知道她和我在一個班,名字和膚色一般白,叫小雪。再后來,我明白她的出現給我帶來了一點變化。這大概就是我一直期待著的那種變化。那時,我明白我不再期待什么,而我本來的期待也是荒謬可笑的了。

        人說三個女的一臺戲。我們班有八個女孩子,果然熱鬧非凡。

        頭一次上政治經濟學大課,三個系都擠到大教室,真真是比肩接踵,連咳嗽放屁都能引起連鎖反應。大教室顯得挺莊嚴,玻璃窗太巨大,沒安窗簾,陽光便射進來,像一個個明亮的圈兒,九連環似的飄來飄去,光圈中舞動著無數顆金色的塵粒。小時候我曾以為那就是原子,后來父親費了很大力氣才說服我相信那不是原子。讓一個孩子相信他看不見的東西很難,卻又很容易。說起來,孩子心里總有點兒什么東西,只不過人一長大,就忘了。

        我不知道政治經濟學是不是非要這樣講法,大概是一定的。因為幾位老師,包括今天講課的權威王教授都是這樣講的。王教授操閩南口音,話不好懂,又兼牙齒暴,講起話來難免濺出些唾液。那一圈圈明亮的光環里的金色粉塵,忽而都下雨似的沉落。王教授的嘴巴熟練地一張一合,他眼前放著的是用了幾十年的講稿。當然每逢什么特殊的時候要做些增刪,但基本內容是永恒不變的,因為這是根據《資本論》中的觀點寫成的,而馬克思的話當然是顛撲不破的真理。我想,如果這位滿臉胡須的圣者至今活著,對此不知持何態度?我看著王教授蠕動的嘴巴,硬是聽不懂他在講些什么。只要有一秒鐘的松弛,我眼睛便乜向那紛紛下落的金色塵埃。終于,王教授拿起粉筆,很用勁兒地在黑板上寫下那個莊嚴的公式:

        一只綿羊=兩把斧子。

        于是學生們的頭立即沉下去,像一片黑壓壓的蝗蟲,筆尖在紙上嚙咬出沙沙的聲音。這課堂真是莊嚴極了。前面一排人那齊刷刷的后背,胖瘦高矮全是一個姿勢。頭微偏,肩略斜,一式地向左看齊。只有我斜前方那個苗條的后背有些特別,她是筆直坐著,筆直向前傾斜著角度。顯然她沒有記筆記,而是在看什么東西。她的背影很有韻味,斜削的肩,柔和的腰部曲線,烏發像兩道墨線似的垂下來,發梢在我鄰桌小胖子王妮妮的鉛筆盒上散開,黑羽毛扇似的發出淡淡的幽香。黑發的光波里閃亮著一對紅櫻桃似的裝飾珠子,色彩對比如幻影般強烈。我想她一定是十分愛整潔,連那兩粒珠子都是纖塵不染。什么東西這么吸引她?我左顧右盼地看了好幾眼,什么也沒看見。

        為了顯得和大家一樣,我強迫自己在筆記本上記下一串莫名其妙的符號。這時我感到一只胖胖的小手正在掏我的口袋,原來王妮妮一直在偷我衣袋里的瓜子吃。發現我覺察到了,立即很自覺地把一塊巧克力放進我的手心里,以示交換之意。我們畢竟正在學一只綿羊等于兩把斧子呀!我微微一笑,瞟一眼王教授,他沒有朝這邊看。我慢慢把巧克力推進嘴里,不料這塊巧克力里面還包著一顆脆生生的果仁,我的嘴里立刻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剎那間我呆住了。這一聲在我聽來不啻炮彈落地,連耳朵都震得麻麻的,立時感到整個教室的目光都在向我壓來,威嚴的王教授正慢慢向我逼近。我聽天由命地朝上翻翻眼睛,這才發現誰也沒有注意我,只是前面那戴一對紅櫻桃珠的女孩子回身瞥了我一眼,隨即又低著頭嫣然一笑。就這樣,我一下子喜歡她了。記得見面會時她自我介紹說叫郗小雪,是本地的。聽她講一口純熟的北京話,有人問她籍貫何處,她笑而不答。她的笑有一種特殊的魅力,不僅能迷男人,還能迷我這樣傻乎乎的姑娘。

        我又低下頭來記筆記,“噗”的一個紙條落在我的活頁夾上,眼明手快的王妮妮一把抓過去,展開一看,便趴在桌上笑得死去活來。王妮妮的笑特別富于感染力,笑到極致,大家便都不由自主地笑起來,連一向嚴肅的班長鄭軒也像被別人掐住頸子的公鴨似的,發出一種沙啞的聲音。“王妮妮,你笑了整整五十秒鐘,給你掐著表哪!”男同學在后面抗議。

        紙條上是幅漫畫:一個暴牙老頭站在講臺上口沫橫飛,下面是滿滿一屋子打傘的學生。我笑著在上面題字曰:“一句話=一百二十把傘。”正在得意,誰知玩笑開過了頭,老頭循笑聲而來,忽然發現了自己的尊容,勃然大怒而去,丟下一屋子呆若木雞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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