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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意思?”
“上次我就說過,你們班女孩子個個都有特點:郎玉生是五毒俱全,整個兒一個璉二奶奶轉世;何小桃嘛,挺會賣弄風騷,可惜不夠味兒,只能勾搭勾搭汽車上那號小白耗子;王妮妮還沒性啟蒙,將來萬一有人要她,新婚之夜也得把她嚇出神經病;張丹臉蛋兒還可以,可惜骨盆太寬,肯定不是處女了;你們那位老大姐,就像抱窩兒的母雞,一天到晚趴那兒孵蛋,袁敏嘛,實誠還實誠,就是他媽的素質太差,整個兒一個農村女政工……”
他越說越得意,我先是愣著,繼而憤怒起來。
“唐老師,我不希望你這樣議論我們班女生。”我盡量客氣地說。
他停住腳步,像座鐵塔似的橫在我前面,俯下身,把臉湊得很近,那雙大眼睛藏滿了惡毒的笑意:“那么你希望我怎么樣呢?”
聲音里帶著明顯的挑逗意味。我窘態畢現,幸有夜幕掩飾。我這個從小循規蹈矩的乖女孩,哪跟這種人打過交道!我又羞又氣,走得飛快,就像有鬼攆著似的,可后面那個鬼走得更快。
“好了好了,別來這套了。”他繞到我前面堵住我,一臉的嚴肅勁兒,儼然換了個人。
“咱們到底誰來這套,說清楚!”我真急了。
他哈哈一笑:“唉!女人不都是這套嗎?總想造成女跑男追的局面。……好了好了,你怎么連一點兒幽默感也沒有?”
“我不愿意開這樣的玩笑。”
“聽說過那句話嗎?‘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鉤,反封侯’,你這樣的人早晚得吃虧!你跟郗小雪那么好,干嗎不學學人家?她呀,是你們班最鬼的一個!”
“你別挑撥離間!”
“你怎么這么跟老師講話!”
“你這么說話像當老師的嗎?”
“得了方菁,得了,”他笑嘻嘻地伸出手,“咱們和解吧。”
我緩和了一下口氣:“唐老師,我希望您改改身上那種味兒。”
“什么味兒?”他的大眼睛瞪得很滑稽。
“流氓無產者的味兒。”
“笑話!是啊,你的確是純種知識分子子弟,和那幫老家伙一樣虛偽!”他微微冷笑。
“多謝恭維。”我也故意冷冷的不動聲色。
“怎么個意思?”
“攻擊在某種意義上來講就是恭維,難道你愿意去打一個不如你的對手!那不是降低了你嗎?”我看也不看他。
“嘿,有味兒!”他一雙大眼又在熠熠放光了,“這倒讓我想到約翰頓的一首詩,聽說過嗎?最后幾句是……‘但你將失去勝利者的風度/如果我/你的被征服者對恨麻木/記住/我的渺小會使你貶值/如果你恨我/請不要忘記……’怎么樣?”
我沒說話,默默地很快走著。黑暗中我感覺到他那雙大黑眼一直停留在我臉上。
“你太傲了!……不過,我還真喜歡你這傲勁兒!媽的!”
很久,我聽見他無可奈何地說。
郗小雪半倚在床上。一只修長光滑的膀子從寬松的睡袍袖口里滑出來,在燈光下白得耀眼。袖口的剔空花邊變成了半透明,像一張玻璃紙鉸成的剪影。她纖細的小指高高蹺起,拈著一枚象棋子兒,指甲像貝殼似的閃亮。她正在和自己對弈,那一副病懨懨的嬌懶勁兒比平常更加楚楚動人。
唐放在門口兒受了半天盤查(我現在發現這個家好像是不放任何男人進來的)。換拖鞋的時候,他的腳突然散發出一股奇臭。那股臭味和屋里的龍涎香氣混在一起催人作嘔。我都替他不好意思,他卻滿不在乎地把那雙臟腳踏在一雙拖鞋上。這些拖鞋對他來講都太小了,那鞋跟剛剛能過他的腳心,肥大粗厚的指甲蓋像五個小石頭似的擠在一起,他像個鴨子似的邁起八字步來。
小雪抬眸朝我們笑笑。“坐,”她懶洋洋地,“方菁,你幫我招待招待唐老師。”
唐放突然變得非常老實,坐在那兒手足無措。一會兒掏出煙來,被小雪看了一眼,又收回去。
“看你那樣兒,真像林妹妹。”唐放挺不自然地開了句玩笑。
小雪一挑眼簾兒,上面覆著的長睫毛忽而黑羽毛扇似的展開,給了他一個柔媚中又帶刺兒的眼風,調門兒仍是懶懶的:“到底像誰?林妹妹還是瑪特爾小姐?”
唐放一笑,指著棋盤說:“來,咱們來一盤!”
“不,你不是對手。”她淡淡地含笑。
“我的對手只有一個。”她又說。
“誰?”唐放有些緊張了。
“咦,唐老師當真了呢!”她嫣然一笑,頃刻之間變得容光煥發,眼睛里閃閃的笑意就像要從睫毛縫里流出來似的,“我的對手就是我自己呀!”
“不對,你原先要說的肯定不是這個。”唐放好像一下子變得特別敏感。
“方菁,墻角那個竹籃子里有香蕉,你們吃吧……”她懶懶地撐起身子,把那枚棋子兒穩穩落下,像是沒聽見唐放的話。
于是我們邊吃香蕉邊觀棋。已近殘局,紅方剩一將一卒和雙仕,黑方只有一帥一馬一兵。小雪抬頭笑笑:“知道嗎,這是個有名的局。”然后拈起黑馬走了一步,“喏,黑方馬一進三,然后紅方卒八平七,黑方馬三進二,紅方卒七平六……”她大概會背棋譜,走得飛快。一會兒,黑方帥五退一,黑方勝了。唐放莫名其妙地舒了口氣,看看我,我又看小雪。她輕輕地說了一句:“這個局叫做以靜制動。”
唐放的大眼珠骨碌碌轉著,似有所思。
我看看周圍,這才發現房間里變了樣。原先那些五彩繽紛的海生物和裝幀考究的書什么的,全都沒了。只有幾本教科書老老實實地趴在桌上,就像那些東西從來不曾出現過似的。
阿圭端著小泥壺進來,給我們倒了茶,是此地尊為上品的“鐵觀音”。小雪家燒茶頗講究,一定要喝“第二泡”。按照阿圭的話來說,就是“第二泡是‘姑娘’,最有味道”。而第一泡和第三泡不過是小童和少婦,前者太嫩,后者又過景兒了。
唐放盯了阿圭好一會兒,手伸進褲兜里。
“唐老師,我們家是不準吸煙的。”小雪毫不客氣地看了他一眼。他腳上的那一股氣味似乎還沒散盡。
“我可以冒昧地提個問題嗎?”他像吞藥似的慢慢咽下一口濃茶。
“你爸爸……究竟是怎么死的?”他瞇起眼睛,忽而又睜大。
小雪撲哧一笑:“瞧你那樣兒,怎么一下像個克格勃了?”
“恕我直言,我覺得你這個家……有點兒怪。”
“每個家庭都不一樣。什么叫怪?”
“比方說,我發現你的母親看上去……和你沒有什么血緣上的聯系。而且,這個阿圭是個地道的惠安女人,她……”
小雪平靜地把房門拉開一道縫兒,一道灰色的長影子立刻投射進來。這情形我早就不陌生了,那位老太太大概有種“竊聽癖”。唐放卻是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他只好住嘴。
氣氛有點尷尬,我把抄好的課堂筆記拿出來遞給小雪。
“唐老師,你說方菁是不是我們班第一大好人?”她天真爛漫地笑起來。
“誰知道。我看你們班沒好人。”
“誰知唐老師眼里的好人是什么樣兒的。”我譏誚地撇撇嘴,他倒笑了。
“好人,就意味著沒出息,我看方菁倒像是有出息的,所以不是好人。”頓了一下他又說,“據我觀察,方菁的藝術感覺和語言能力是很棒的,可惜太實在了,不然的話,將來一定是個大作家。”
“這么說,作家都是不實在的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