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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小斌作品精薈·第八卷《;稹(15)

      http://www.fxjt168.com 2012年11月27日14:33 來源:中國作家網 徐小斌著

        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大概也不相信,起碼是做出不相信的樣子。就像有個哲學家講過的:“頭腦能使之如此,形態(tài)就確能如此!碑斉魅舜┲羌鸸忾W爍的衣裳走進來的時候,小雪正很嫻雅地踱來踱去。她們兩個不知在說什么。我還在想著剛才那個動作,那個動作像重復鏡頭似的不斷出現(xiàn)。她們還在說,她們兩人都變了臉色,那個胖女人像是竭盡全力在保持著教養(yǎng)。接著。她終于很費力地脫去那件衣裳,那個年輕的保姆在幫著她。胖女人里面穿著一件很短的連乳罩的內衣,肉色的,緊繃著肥滿的胸腹部。兩條腿子幾乎是光著的,奇怪的是她腿一點不粗,很白,被深色的家具襯得鮮明。不過她這樣半裸著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原先那種雍容華貴的氣度,變得有點兒滑稽了。小雪抱著膀子不慌不忙地說著,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我能想象此時她大概正用錐子似的目光在刺著胖女人的胸脯。她們越吵越兇,想必已達到相當高的分貝,我在窗外竟也隱約能聽見了,可惜那胖女人說話我一個字也不懂。這時我聽見小雪理直氣壯地說:“你嫌料子少了,拿證據(jù)嘛!拿不出證據(jù)就別胡說八道……”然后那胖女人又不知說什么,小雪說:“我給你出個主意好不好?你可以把這衣裳拆開再重拼起來,看看料子是不是少了,如果沒少,你得出雙倍的工錢,還得補償一筆名譽損失費!”小雪在說這話的時候,從容不迫,還帶著種輕蔑的笑容。她的笑向來是迷人的,可今天我才發(fā)現(xiàn)那迷人的嫵媚中似乎還藏著一種邪惡和狠毒。我眼睛都變涼了,突突地冒著冷霧,眼前模糊起來。那胖女人聽了這話,便不再做聲了,緊緊地裹了件舊袍子,系上腰帶,仍坐在原先的藤椅上,一只手撐著前額,一動不動,小保姆便拿了一沓錢遞給小雪。小雪收了錢,笑吟吟地不知輕輕說了句什么,就離開了,直到門響,我才下意識地閃過一旁。小雪并沒注意我,她把那只裝著書的織錦袋繞在手臂上,一甩一甩地,活潑潑地走進黑暗里。

        我的心也完全沉浸到黑暗里,像是被一個邪惡的夢窒息了。我體內流動著循環(huán)著的那一切統(tǒng)統(tǒng)凝固了,周圍的真實存在似乎成了一片虛幻,我甚至不敢邁腳踏上那石階。我搞不清它是真的還是幻影,好像一踏上它,就有可能突然落進萬丈深淵。在黑色的夢魘里,一個蛇發(fā)少女揭開面紗,發(fā)出獰笑。

        但愿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來到哥哥的小屋已經是半夜了,我的腦子里涌動著蜂群,片刻也靜不下來。我并不想對他說什么,不過是害怕一個人孤獨地度過不眠之夜。他歷來輕看我,認為我是個書呆子味十足的小丫頭,他一點兒也不知道這大半年來我的飛速進步。在我這種家庭里,父母在某些事情上總是對孩子諱莫如深,好像我不是個人,倒是個念書的機器似的。哥哥他們管不了,就集中力量管我,希望我有“出息”。我呢,也想“爭氣”,以報答他們的養(yǎng)育之恩。我是爸爸媽媽的寶貝女兒,對于這點,哥哥一向不以為然。

        媽媽由于不喜歡梅姐姐也株連到哥哥。母子之間埋著根導火索,碰碰就要炸。媽媽把對哥哥的那份愛也轉移到我身上。她確是個能干的媽媽,從小就包攬我的一切,上中學的時候她還要給我編小辮。后來,很多沒遠見的家長都叫孩子上了技校(那時提倡以學為主,兼學別樣),可媽媽卻很堅定地讓我念高中,好像知道若干年后高考制度要改革似的。高中畢業(yè)后我分到一個糧食加工廠的機電科當工人,似乎也沒有什么吃不消。媽媽逢人便說:“我們菁菁是個有福氣的人,隨遇而安……”她常常這么夸獎我,弄得我尷尬極了。這次報考大學也是她的安排:“你一定要學經濟,菁菁,將來你這個專業(yè)一定是最熱的……哎呀,文學藝術那些玩意兒都是虛無縹緲,媽媽搞了一輩子搞出什么名堂來啦……”我的考分沒有達到名牌大學的標準,她便很果斷地決定:寧肯上個一般大學也不再考二次了,只要是經濟系就行。爸爸對此略有些異議,她便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這種事情必須趕先不趕后,有眼前的機會不抓住,空想著將來有什么用?將來有機會再說將來的!”媽媽的確是太精明強干了,因此我懦弱無能。臨行前她悄悄哭了幾次,我也哭了。可真正離開了,我反而覺得像是松了口氣似的。大概是媽媽的愛太沉重了,我承受起來感到累。

        假如媽媽知道我結交了郗小雪這樣的朋友會怎么樣?

        那天晚上,我悄悄打開小雪借給我的那本《十日談》,找到那個魔鬼和地獄的故事讀起來。讀罷想了想,忽然開竅,心里便跳得像揣了一窩兔子。難道人都是這樣子的嗎?難道爸爸媽媽也是這樣?他們是多么的循規(guī)蹈矩、道貌岸然呀!我想得出神了,第二天便去問小雪。她輕輕打了我一掌,捂著嘴嫣然一笑:“方菁,我真服你了!這是小學生提的問題呀!你可真是……”我的臉燒成塊火炭:“我過去真的不懂,不是裝假……”“誰說你裝假?”她溫柔地盯著我,“我只是說,你可真是……真是白活了!”我被她說得無地自容,可看她那種老練的樣子,又忍不住問:“那么你……你是不是有很多體驗了呢?”她哧地一笑,頰上飛起兩朵紅暈:“去你的!”于是我們倆都陷入一種未婚姑娘那種神秘迷茫的想象中。半晌她正色道:“其實我也不懂,咱們都懂得太少了!薄岸敲炊嘁矝]什么好處,”我急忙說,“還是多懂點正經的好!睕]想到她冷冷地一笑:“依你說,什么是正經的?念書?這種書有什么可念的,把人都念傻了!我倒覺得,咱們應當多懂點兒這些,什么是人生?這就是人生!”

        我嚇了一跳,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什么反駁她的詞兒。她便把那天在課堂上看的那本書遞給我。“現(xiàn)在,你可以看看這個了,別借給別人,嗯?”這本書的題目叫做《Makinglove》(做愛)。

        我心里鎖著的那個家伙又活了,攪得我神不守舍。我知道自己正在慢慢變壞,可“好”和“壞”的界線究竟在哪兒?一個人不可能從不跨越界線而靠經驗去尋找界線在哪兒。也就是說,要知道界線便必須越界。人大概常常把自己陷入這種悖論中而無法擺脫尷尬的處境。

        哥哥半夜才歸窩兒。如我所料,他毫不注意我的樣子,一邊把撿回來的寶貝各就各位,一邊興致勃勃地談他的最新發(fā)現(xiàn)。

        “……看來,我給你講過的那種海妖的歌聲,很可能是海豚的定位回聲!……海豚發(fā)出每秒十至五十次的大串輻射定位信息,脈沖頻率可以提得很高,而且海豚的聽覺系統(tǒng)很完善,對聲音的感覺能力比人類還要強。海豚是有聲帶的,信嗎?而且是非常發(fā)達的聲帶……”

        他滔滔不絕地講,我什么也聽不進去。謝天謝地他總算看了我一眼。

        “怎么了菁菁?像被人澆了的泥巴人兒似的?”

        我想回答一句什么,可口一張,哭聲就冒了出來。我索性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就像小時候受了欺負回來,向家里人哭出無限的委屈。

        哥哥完全被我嚇傻了。

        幾天之后,小雪果然穿出一件黑縐紗的無袖裙,領子和下擺都綴了極寬大的孔雀藍嵌金銀線的花邊,很華貴。別說同學,就連講課老師的眼睛也常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身上。一下課,她便像只蝴蝶似的棲在我旁邊:“菁菁,你看怎么樣?”“很好!蔽疫B頭也沒抬!澳阆矚g就送給你!彼穆曇粲痔鹩周洠喼蹦伒饺诵睦!皼]那個福氣!蔽覅拹旱囟⒅菍挻蟮拈W光的花邊。假如我不知道它的來路或許會喜歡的,是不是任何東西一旦消失了神秘感都會令人輕蔑?

        “你怎么了?”

        不抬眼我也知道她是副什么表情,那雙黑絲絨樣的眼睛里一定閃著柔光,嘴唇一定彎成一條淺紅色的弧線。哼,少來這一套!來什么我也不信了!

        “菁菁,真的,你怎么了?”小雪索性就在我旁邊坐下了,一只手碰碰我的額頭,“是不舒服了嗎?”

        我咬著牙不說話。假如我這時說出一句話,一定是十二萬分惡毒的,讓她一輩子都能記!

        “我陪你到醫(yī)務室去看看?”聲音柔得連鐵石心腸也要打動。

        “用不著。”

        “你生氣了?是生我的氣了嗎?我做了什么錯事……”天哪,她簡直像個小天使。我的決心在動搖,我寧肯相信是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一股淡淡的檳榔清香攪得我心緒不安,她這樣一個嬌弱文雅的人兒,難道真的會干出那種事嗎?會不會有什么別的原因呢?不不,那天晚上的情景分明像浮雕般刻在記憶上,改變不了,什么也改變不了。

        一連幾天我不理她,她的神色頗有些愴然了。第二天,她便脫去了那件衣服,換了一件淺灰色極樸素的棉布裙子(不過說句老實話,即使這條裙子她穿著也顯得很有韻味兒)。仍是上課來,放學走,一分鐘也不多待,有兩次我忘了上什么課,沒帶全課本和作業(yè)本,她仍記著幫我從宿舍里拿來。她原本就不大愛和旁的同學說話,現(xiàn)在話更少了,什么都用淡淡一笑代替,笑容也遠不似過去那般粲然。看她這樣子,我?guī)状味紕恿藧烹[之心。無論如何,她還是很看重友情的,對朋友她還是很真誠的呀!這么想著,卻始終忘不了那天晚上的事兒,想想就煩得慌。

        漸漸地,別的同學看出來了,便有人很關心地來問,我只字不說。大概也有人問過她,她一定也保持緘默。于是大家猜測著。郎玉生、袁敏她們明顯地倒向我,公然對她表示冷淡。我當然并不希望她們這么做,這使我良心不安。“五四青年節(jié)歌詠大賽”結束后,我們系名落孫山,便有人當著小雪的面甩出閑話:“知道自己左嗓兒就別參加了,也別光顧了自己出風頭,不為班集體的榮譽考慮考慮!”小雪臉色煞白,一聲不吭地背著書包走了,看著她那孩子似的纖秀的背影,我真恨不得追上去安慰她幾句。

        歌詠大賽之后不久就是全校運動會。哥哥居然也報了個項目:男子跳遠。據(jù)我所知他只是小學時干過這營生,誰知他又吃錯什么藥了呢?最近他明顯的有什么心事瞞著我,總顯得很疲憊,常常失眠的樣子。偶爾去他那里一趟,便看到煙灰缸里塞滿了煙頭。不過他最近倒是忽然愛好起整潔來,小窩常收拾得挺愜意。我發(fā)現(xiàn)男的一過三十就變得不可捉摸,特別是這個時代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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