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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小斌作品精薈·第七卷《敦煌遺夢》(6)

      http://www.fxjt168.com 2012年11月27日14:32 來源:中國作家網 徐小斌著

        陳清喝干了最后一口酒,“后生,別多問,叫你咋你就咋,別自找倒霉。”

        “在佛祖的領地里還怕鬼不成?何況,并沒有鬼。”

        “后生子說狂話哩!俺在這搭住了幾十年,有沒有鬼俺還不清楚?!”

        “那大葉吉斯是裕固族人嗎?”

        “啥裕固族!漢人!他媳婦是裕固人哩!”

        “他叫你走你就走,叫你咋你就咋……”老頭絮叨著站起身來。此時,晨曦已經透過薄薄的窗簾頑強地照射進來,張恕刷地打開窗簾,只見三危山上萬丈金光,云朵疊著云朵。這種充滿深沉光芒的莊嚴物質飄浮在天空,給人一種異樣的感覺。下方的積云覆蓋著過多的光與影,仿佛是用一種明亮的音樂所構筑的意志在約束著那陰暗的、不定型的情欲。

        “星星,快看,三危佛光!”

        可惜星星已經睡熟,沒有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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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肖星星一早便敲醒了熟睡的張恕,一定要他陪她去73窟看看那幅《吉祥天女沐浴圖》的殘跡。張恕無奈,只得用自己那輛老破車帶了她,嘎吱嘎吱地上路了。

        后面坐著肖星星,他蹬起車來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昨天,星星睡著后竟小鳥依人般的倚著他的肩膀,臉蛋上顯出一派安琪兒的純真。這不是個女人,而是個女孩。他想,世界上有些女人永遠不會長大成人。有一股溫柔恬靜的風把他的臉頰搔得癢癢的,風中的發絲像柳絮般飄飛在他的鼻尖上。他簡直一動也不敢動,生怕把這只難得入睡的小鳥給驚跑了。73窟已經關閉。兩人在門口站了很久,洞窟附近的人已經很少了。一個裹著大灰頭巾的女人在踽踽獨行,穿著一件黑色高領長袍,外面套一件灰色短褂,衣領、袖口和大襟邊都繡著彩色的圖案,只是衣服顯得很臟,那圖案也就談不上美了。顯然是個少數民族婦女,但他倆都認不出是哪個族的。

        后來他們決定去看南大像和北大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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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承認有個錯誤是張恕幫我糾正的。

        這就是關于“彌勒佛”的形象問題。過去我和大家一樣,認為彌勒便是那個大腹便便、笑口常開的胖大和尚。此大謬矣。

        原來,這胖子叫做“布袋和尚”,根據《佛祖歷代通載》等書記載,他名契比,又叫長汀子,是五代時期的僧人。傳說他形體肥胖,常以布袋行乞,又能預測吉兇,預知晴雨。圓寂之前念了一首偈語,曰:“彌勒真彌勒,分身千百億,時時示時人,時人自不識。”自此人們便認為他是彌勒轉世。其實,他充其量是“千百億”之一支而已。

        而真正的彌勒,是梵文Maitreya的音譯。名阿夷多。出生于婆羅門家庭,后來成為釋迦牟尼的弟子,先于釋迦入滅,上生于兜率天宮。釋迦牟尼滅度之后,經五十六億七千萬年,彌勒從天宮下生到人間,在華林園龍華樹下成佛,教化解脫眾生,繼承釋迦佛位為未來佛。

        而敦煌那尊高達三十三米的彌勒佛像,修建于唐代武則天統治時的延載二年,面容恬靜、雍容、美麗。據說,原來在印堂外還鑲有一顆價值連城的紅寶石,正是武則天自己的寫照。

        張恕說,后來當地人叫這尊彌勒像為北大像,又叫白佛,和130窟的高二十六米的彌勒坐像遙相呼應。那尊像被稱為南大像,又叫黑佛。據說,白佛和黑佛是敦煌各種神秘事件的主要肇事者。這是陳清后來對他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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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佛的寧靜端莊和黑佛的冷峻雄偉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在初次見到黑佛的時候,張恕發現肖星星的全身劇烈地抖動了一下,在黑暗里,他看到她的臉色煞白。歸途上她竟一路無話。

        黑佛的嘴角和下頦處的金粉脫落了,露出赭石的底色,像冉冉流出的黑血。

        “像血是吧?這又有個故事哩!”陳清老頭倒是興高采烈,因為肖星星為他買了一瓶劍南春。

        “列寧鬧十月革命的時候,把白俄都趕出去哩,有的白俄就到了咱千佛洞。有個白俄后生想到黑佛身上刮點金,夠不著,著急,就向黑佛臉上開了一槍。‘砰’的一下,嘿!黑佛七竅流血,外面頓時狂風大作,雷電交加,黑佛伸出巨掌把拂塵那么一甩,就把所有的白俄都凍死在祁連山上了……”

        看著肖星星越來越恐懼的神情,張恕真想立即制止陳清講述。

        “白佛還有個故事哩,”陳清只顧喝得高興,“當初造白佛,那可是件大事!佛像天靈蓋上的紅痣,是吉祥如意的佛光,一定要做得光彩奪目。后來有個西域僧人知道了,遠道獻來了一顆大紅寶石,就把它鑲在白佛的天靈蓋上了。過了好些年,敦煌發現藏經洞,招來了好些洋毛子,把經卷寶物啥的都搶跑了。有個洋毛子發現了白佛天靈蓋上的紅痣,嘿,他看清了那是個寶貝,就在夜晚乘著星光爬上了九層樓,他把繩子一頭拴在大梁上,一頭拴在自己腰上,然后跳在大佛爺頭頂上,用鋼鑿劈里啪啦地亂鑿一氣,只見火花四濺,紅寶石碎了……第二天,和尚們看見九層樓大殿里躺著一具尸體,腰里還捆著半根繩子……后來,老和尚只好弄顆紅琉璃球給安在白佛的天靈蓋上,再沒有那種耀眼奪目的光彩了。”

        那一天,張恕和陳清聊得很晚,肖星星說不舒服,先回房休息去了。午夜時忽然風雨大作,風雨之中,兩人都清楚地聽到嗚嗚咽咽的哭聲,陳清連酒也醒了一半,張恕更是感到毛骨悚然。

        “聽見沒?后生,又鬧哩!”陳清老頭蹣跚著向外走,推開張恕遞過去的雨衣,“是俺不該講佛哩,不知是白佛生氣還是黑佛生氣,俺明天得去進香添油哩!”

        老頭絮絮叨叨的聲音隱沒在黑暗里,而更清晰的哭聲從黑暗中傳出來。

        張恕穿上雨衣拿起電筒循著哭聲走去——他真的不敢相信,那哭聲竟把他帶到了肖星星的窗下。難道是這個永遠快快樂樂的女孩子在哭?!他凝視著窗口的一片黑暗,真想走進去問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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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星星失眠了。

        多年來,她懼怕血跡,哪怕是假的、想象的、象征性的血跡。

        所以每月來例假時她都要大病一場。

        小時候,她是個被嚇壞了的孩子。她怕的東西很多很多,幾乎沒有什么不是她怕的。她既害怕虛幻更害怕現實。有時她很兇地大叫大嚷其實是為了掩飾這種怕。“我從小便怕老太婆,十分的怕。我童年的眼睛常常發現她們身上一種可怕的東西。這種感覺最早來自我的外婆。”若干年后,肖星星在自傳中這樣寫道。她的自傳是寫給自己看的。“外婆信佛。有一座高大的佛龕聳立在我和外婆的臥室里,佛龕上面罩了一塊紅布,紅布里面是玻璃罩,玻璃罩里面便是那尊黑色的釋迦牟尼像,常常是在那黑色佛像的俯視下,在龍涎香的氣味和木魚有節奏的音響當中我沉沉睡去,其實是到了另一個世界,那是一個黑色的世界,在那個世界中,充滿了各種怪誕和恐怖的夢。”

        但外婆也有可愛的時候。比方說,有時外婆帶她去普濟寺玩,那便是她的節日了。平時那么兇的外婆變得平和喜悅,見了誰都笑瞇瞇地打招呼,別人也都微笑著稱她為“容居士”。星星特別難忘的是一位年輕的女居士塞給她一對李子,那李子鮮紅欲滴紅得像寶石一樣。她看得發呆,多少個晚上睡覺時都緊緊攥著,直到干枯了還舍不得丟掉。吸引星星的還有“居士林”那可口的素齋,什么素雞、素魚、素肉、素什錦,雖都是豆制品做的,卻是星星童年時最愛吃的美味。還有那做“佛事”的壯觀場面,許多和尚披著金紅色的袈裟,跪在蒲團上齊聲誦經,佛龕上香煙繚繞,領誦的幾位法師有節奏地敲著木魚。星星也擁有一個蒲團,不過不是跪著,而是坐著,并且是反方向坐著,靜靜地抱著雙膝,看著那齊齊起落著的光頭月亮般的從金紅色的袈裟后面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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