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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像一袋生面似的搖搖滾滾地走了。仍是那一臉的笑容。那笑容很古怪地刻在他臉上,神秘而可怖,令人想起一張印著笑容的假面。
“我們住鄰居,張先生有何見教,弟子隨時恭候。”在黑暗中那和尚回了一下頭。張恕把門關上了。
他忽然明白他為什么熟悉這張臉了!那正是73窟擋住那幅被竊的《吉祥天女沐浴圖》的阿難陀使者的彩塑像!難道是阿難陀顯靈不成?!
他出了一身冷汗。良久,他才從一種近似迷惘的狀態中清醒。他面對的仍然是那結著蛛網的骯臟的墻壁。
忽然,他感到剛才那一切不過是南柯一夢。
此后,那和尚再沒有來,也沒有任何事驚擾他。那招待所的房子是那樣舊陋,因此他完全想不到像肖星星這樣的知名女畫家也會住到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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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張恕開始沒完沒了地向肖星星問及尉遲乙僧。
“他是唐代于闐畫派的代表畫家,相當有名。”肖星星一邊釘紐扣一邊說,眼睛還在盯著電爐上的小鍋子,“他的畫比較獨特,所謂‘身若出壁,均彩相錯’,竇蒙形容他是‘用筆緊勁,如屈鐵盤絲’,他的技法對中原畫派的畫風是個沖擊,當時唐太宗也很器重他哩。”
“唐太宗?他是……”
“他曾經在唐貞觀年間到過中原,于闐國王親自把他推薦給唐太宗……”
“他畫些什么畫?”
“以佛畫為主。想必他是個虔誠的佛教徒。《宣和畫譜》記載過他的藏畫,大概有什么《彌勒佛像》《佛從像》《大悲像》《佛鋪圖》什么的,現在長安慈恩寺、奉恩寺、普賢堂……很多地方都有他畫的壁畫——你以前從來沒聽說過他?”
張恕搖搖頭。他穿著一件玄色T恤衫,下面是件制服短褲,兩條腿上長滿濃密的汗毛。從前一到夏天,他便不知把自己這兩條腿往哪兒藏,可現在據說這種汗毛濃密的腿又變成了男性美的象征。他坐在肖星星的對面,樣子多少有點拘謹。唯一的椅子讓他坐了,因此肖星星只好坐在床沿上。他看見房間內拉起一條繩子,上面零零星星掛了些小物件,想必是女人的內衣什么的,因此他竭力回避開那條繩子。而房間的角落里還放著個小電爐——那是他幫她安的。電爐上坐著個不銹鋼的小鍋子,咕嘟嘟地冒著水汽。
“你打算在這兒待多長時間?”他問。
“還沒想好。或許,過幾天就走,或許……待上一輩子。”
他笑笑,然后站起來要告辭。
“明天你陪我去73窟看看好嗎?我也想看看那一片空白。”
他猶豫了一下才點了點頭。不知為什么在參觀洞窟的時候他更愿意獨自一人。
“你為什么對尉遲乙僧那么感興趣?……想看看他的畫嗎?”
“你說什么?什么畫?”
“我來的時候帶了幾本畫冊,其中有他的一幅《吉祥天女沐浴圖》,是新疆和田丹丹寺院的壁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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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頭一次見到《吉祥天女沐浴圖》。他簡直覺得這是冥冥中的一種感應,是佛對于他的虔誠的一種報償。
他驚異竟然在一千三百多年前便有人能畫出如此美麗的人體。不,這畫和他夢中的完全不同。吉祥天女沐浴在蓮池之中,除臀部有一葉片狀的圍布,頸項和雙臂上飾有項圈之外,全身裸露;旁邊有一胖乎乎的小兒,也是裸體;吉祥天女一手按住腹部,另一手握住乳房,由于采取色彩暈染和鐵線勾勒相結合的畫法,似乎連那皮膚下面的血肉和跳動的血管也看得清清楚楚(應該承認,畫冊的印刷質量是相當不錯的),更為令人震驚的是她的神情栩栩如生,那一種嬌羞嫵媚、脈脈含情,著實令人傾倒。當時他就懷疑尉遲乙僧那時便已有了自己的裸體模特兒,否則這天女無論如何也不會如此生動的。
他又注意到乙僧對于這個女人的特殊興趣。乙僧一定是個性意識很強的畫家。他想,當乙僧畫吉祥天女那一對半掩著的乳房時,似乎帶有很大的意淫成分。然后他又為自己荒唐的想法笑了。
他全神貫注地研究她的眼睛——只有這雙眼睛屬于他的那個夢——大而迷茫,驚懼而邪惡——那是一雙活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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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理員老頭來了。
他從來不敲門。為了這,肖星星跟他急過兩次。
再一個毛病便是好喝酒,不挑剔,隨便什么酒只要有兩口就行。喝酒時什么也不吃,就拿著大茶缸子,喝水似的,咕嘟咕嘟。
“跟你說幾次了,咋又使電爐哩?!”他推門便數落星星,聲音好大。
“你們這兒飯菜那么差,不使電爐吃什么?”星星一到這種時候便十分的不聰明。
張恕立即從挎包里掏出一小瓶酒。這瓶酒只值八毛三分錢,倒出來也只不過五六盅,老頭兒卻寶貝似的接了過去。
“不是俺不好說話,”老頭吱地抿了一口,“你們到這搭到底是干啥來的?俺心里沒底,你們城里人享慣了福,放著好賓館不住,偏要在這搭……”
“大叔,這可是仙窟佛地。釋迦牟尼放著太子不當,為什么要去苦修悟道?”
老頭歪起嘴一笑:“這丫頭!腦筋倒好使!你倆打算在這搭住多久?”
老頭說“你倆”。兩人都想對這個不恰當的詞提出反駁。但不知為什么竟沒有解釋。
張恕告訴老頭,他來此地是為了搜集民間故事,而肖星星則是為了尋找作畫的靈感。
“搜集民間故事?那你為啥不找此地的民間故事專家陳清哩?”
張恕說他聽說過陳清的大名,因為名氣太大,大概不好約見。老頭聽后像孩子似的咯咯笑起來。
“咋?陳清就是俺!俺就是陳清。”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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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是陳清第一次給他們講故事。
傳說古時候,這搭根本沒啥洞窟。只有一條大泉河,河谷兩岸長滿了紅柳、梧桐、梭梭草,荒涼得很。
后來從東土來了個和尚叫樂尊,他帶著三個弟子,去西方拜佛求經,尋找極樂世界。當時盛夏炎熱,他們饑渴難耐,三弟子智勤就去尋水。這時候太陽落山了,陽光照在三危山上,變成了萬道金光,金光里坐著一尊巨大的彌勒佛,又顯出千萬尊菩薩像。他們千姿百態,在紫氣繚繞的瓊樓玉宇中談笑風生,揮灑自如,還有無數的仙女懷抱樂器翩翩起舞……
智勤看得呆了,決定把這幅奇景畫下來,把佛祖菩薩塑出來,于是,他拿起鐵錘、鋼鑿,開了第一個洞窟……
可為啥碑文上寫的是樂尊開的第一洞呢?傳說是智勤開洞有功,受到師傅的重用,他的師兄很嫉妒他,就寫成了樂尊先看到金光……
誰看到三危山的佛光誰就是大貴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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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我有大貴之相。”張恕說。
“誰說的?”
“大葉吉斯,三危山寺院的住持。”
“他?你見到他了?他還說啥?”陳清不知為什么有些恐慌。
“他說,我雖是大貴之相,但最近有橫災,不利在外,勸我早些回去。”
“他讓你走?那你還是走吧,走吧。”
張恕看見陳清老頭好像一下子衰老下來。身邊,肖星星已發出均勻的鼻息聲。
“為什么?他在這里勢力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