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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小斌作品精薈·第七卷《敦煌遺夢》(4)

      http://www.fxjt168.com 2012年11月27日14:32 來源:中國作家網 徐小斌著

        “其實我倒不是對釋迦牟尼有意見,”她的口氣仿佛是和釋迦在同一個支部似的,“這故事和佛本生故事一樣不過是一種傳說。悉達多太子還是偉大的,關鍵是后來解釋他學說的那些人出了毛病。佛本生故事里,我只覺得九色鹿的故事很美,因為它不但宣揚善行,還宣揚了一種懲惡揚善的戒律。人類一味地追求善否定惡的結果必然走向偽善,不如一開始就承認惡。善與惡是孿生子,要并行發(fā)展,扼殺一個,人性就要扭曲了。保持人性的完善是最美的,也是最難的。其實悉達多不是也經不起六年苦修的煎熬嗎?假如不是那個牧女用鹿奶救了他,他早就死了,后來根本就不可能在菩提樹下頓悟成佛呀!既然不禁忌吃喝,就更不該禁忌愛情,你釋迦不愛你老婆可以出家,可人家難陀愛他老婆就可以不出家;你釋迦不愛你老婆非要犧牲自己伴著老婆過一生,這是扭曲人性,可人家難陀愛他老婆,非要人家離開他老婆去修什么佛,難道就不是扭曲人性了?!”

        她越說越快幾乎成了繞口令,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極少有這種真正開心的笑。笑聲背后他也想了一想——這女孩著實是少有的聰明。

        “看來你這人根本入不了佛門。”他笑著說,“俗緣太深,六根不凈。”

        “這話就更不對了!自在為之,我心即佛,才是佛教的真諦。燒多少炷香,磕多少個頭也沒用,那么多和尚尼姑,你看有幾個修煉成佛的?!”

        “這倒是。”他沉默了。忽然想起自己的妻子,每遇寺院便要進去燒香拜佛求簽,不求到上上簽便不走,這幾乎成為一種固定模式。而那上上簽所示的,不過是俗人的最最俗不可耐的心愿而已,令人聯(lián)想到《漁夫和金魚》的故事中的老太婆。

        “你為什么到這兒來?”她忽然問,剛才那一番精彩的談話如濤聲大作,之后忽然變得一片清冷。

        “這話本身就問得沒有禪性。沒什么‘為什么’,想來,就來了。”他說。

        “總是有原因的。”她歪著頭想一想,“不過這原因你不肯說罷了。中國人還沒到想來就來的那個份兒上。”

        他詫異她的敏銳,但仍然什么也不肯說。

        “那么你呢?你有‘為什么’嗎?”

        “當然有。”她黑如點漆的眸子亮閃閃的。她的這種潛藏的小小傲氣很讓他喜歡,這傲氣在她身上常常像個小女孩斗氣似的讓他好笑。

        “我做了二十年的敦煌夢。”

        “二十年?你一共才活了幾年?”

        她沒理他:“這地方對我有一種神秘的感召力。這兒是佛的領地。既是人杰地靈的風水寶地,又是神秘莫測的中國‘百慕大’。”

        “你可以寫小說了。”

        “你經過河西走廊的時候難道就沒有一種恐懼?!”

        “沒有。”

        “你真奇怪。”

        “你才奇怪。我好像是頭一回聽說過河西走廊還有什么恐懼感的……”

        “你沒聽說河西走廊上經常莫名其妙地出車禍,吞沒一些人嗎?”

        “出車禍是有的,這原因太復雜了,比如天氣、司機的技術……”

        “得了!”她急切地打斷他。他平時說話是最不愿被打斷的,可這次卻并不反感,甚至有想和她爭論一番的愿望,這愿望說到底是不想讓她離開。

        “難道,你從小到大,就沒經歷過一件神秘的事嗎?”她的一雙黑寶石般的大眼睛挑戰(zhàn)似的望著他。

        7

        張恕是在一個大風之夜來到敦煌的。當時的第一件事便是找住處。他銀子緊張住不起旅館,經當地人指點,來到三危山腳下的一個招待所,這里只有兩排簡陋的平房。管理員是一個滿臉皺紋的老頭,冷漠地接待了他。他提著行李袋走進房間,連涼水也沒了。他向老頭要了半個玉米,啃了幾口,還沒有吃完便睡著了。

        熟睡一夜,第二天才在那水銀脫落的鏡子里看到自己的尊容:那副樣子活像從沙暴中逃離的困獸,于是心里奇怪老頭昨晚為什么沒把自己當成鬼。

        后來他去看了幾個開放窟,也和肖星星一樣看了佛本生的故事,但卻完全沒有她那么激烈的反應。來前他還聽說此地有個叫做陳清的民間故事專家,他很想見此人一面。或許,會從他那里得到意想不到的收獲呢?后來,他注意到73窟那幅失竊的壁畫。

        吃晚飯的時候張恕悶悶不樂地向管理員老頭要了一杯廉價的燒酒。老頭倒談鋒很健,告訴他73窟那幅《吉祥天女沐浴圖》他是見過的,是唐代著名畫家尉遲乙僧所繪,被竊卻是近期的事。前些時73窟已經關閉,現在突然重新開放,不知為了什么。

        那天的夜似乎格外靜寂。那靜寂吞沒了一切,連黑暗也吞沒了。

        當張恕微醺著倒在簡陋的木板床上時,他聽到有人敲門。

        的確是敲門聲。他乘著酒興忽然想起《聊齋》里夜間侵擾的狐仙,或許是個二八姝麗呢。實在是找不出任何地方比這荒僻的所在更適合鬼狐出沒了。

        他打開門。一個奇形怪狀的和尚站在眼前。穿一件絳色土布直裰,長得無形無狀無棱無角,該凸起的地方殘酷地凹進去,該凹進的地方卻又奢侈地凸出來。而這凹凸似乎又是會變化的,像一個沒裝滿的面粉袋,踢一腳,便會改變形狀。

        “你是……張恕先生?”他的嗓子直直的,仿佛隨時準備吼兩嗓秦腔。

        “長老是誰?”

        “我是三危山寺院的住持,叫大葉吉斯。”

        “長老不是漢人?”

        “我是裕固族人。”他合掌頷首,微微一笑,“這搭很久無人居住了,不知張先生為什么非要住在這搭?”

        張恕對于這種侵入性的問話非常反感:“我沒錢,只好住這兒。怎么,難道對長老有妨礙嗎?”

        和尚連連搖頭,仍是笑容可掬:“弟子看張先生面相很好,特來給你看看相。”

        “看相?我不需要。”張恕極為冷淡。他并不讓座,仿佛那和尚已化作子虛烏有。

        “張先生的面相,照弟子看是極好的。”大葉吉斯毫不在乎,侃侃而談,“《麻衣相》曰:‘人稟陰陽之氣,有天地之形,受五行之資,為萬物之靈者也。故頭像天,足像地,眼像日月,聲音像雷霆,血脈像江河,骨節(jié)像金石,鼻額像山岳,毫發(fā)像草木。天欲高,地欲厚,日月欲光明,雷霆欲震響,江河欲潤,金石欲堅,山岳欲峻,草木欲秀。’因此,形全則為上相,張先生頭頂圓厚,腹背豐隆,額潤四方,耳圓成輪,鼻直如膽,眼分黑白,眉秀流長,五岳朝起,三停相稱,望之巍巍然,必定長壽無病,福祿俱全。加之張先生眼光清瑩,顧盼不斜,容色澄澈,舉止汪洋。恢然遠視,若秋日之照霜天,巍然近矚,似和風之動春花,臨事剛毅,如猛獸之步深山;出眾逍遙,似丹風而翔云路。其坐也,如界石不動;其臥也,如棲鴉不搖;其行也,洋洋然如平水之流;其言也,昂昂然如孤峰之聳。言不妄發(fā),性不妄躁,喜怒不動其心,榮辱不易其操。萬態(tài)紛落于前而心常一,則可謂神有余者也。‘神有余者,皆為大貴之人,兇災難入其身,天祿永終矣。’”

        “我真的有那么好嗎?長老言過其實了吧。”張恕的聲調雖然還很冷淡,但神色已開始專注了——這和尚似乎頗有幾分來歷,他想。

        “只是,張先生眼角魚尾處的那一小痣生得不好。麻衣相十二宮之妻妾宮正在于此。先生的痣恰恰長在奸門之上,此主夫妻不睦,不僅有口舌沖突,尤其要嚴防奸情,加之先生福堂、金馬之處有赤色浮動,主有橫災,不利在外久居呀!”

        張恕猛然抬起頭來。和尚依然在微笑。他忽然感到這張臉似乎十分熟悉。

        “剛才你講我兇災難以入身,現在又說我主有橫災,不是自相矛盾嗎?!”

        “張先生差矣。剛才我講的是先天之相。但‘有心無相,相逐心生,有相無心,相隨心滅。’福禍吉兇引起的變相,非先天所定,眼雖天生鳳目,若使先天所稟之氣消失,遂變?yōu)榛璋禍啙幔簧鸁o成。何況氣色隱在五行之中,望之有形,觸之無跡,飛來橫禍,難以阻擋啊!”

        張恕心里怦然一動。

        “長老光臨,就是要對我說這些嗎?好,我知道了,請回吧。”他成功地使自己的聲音保持在一種冷淡而有分寸的水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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