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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小斌作品精薈·第七卷《敦煌遺夢》(3)

      http://www.fxjt168.com 2012年11月27日14:32 來源:中國作家網 徐小斌著

        “辭職了?”

        “嗯。”

        “好大的魄力。我也想這么干,想了好幾年了,可始終沒敢。”她說話的時候總喜歡拿著旅游帽不斷地扇,先前他以為是熱,后來才知道那純粹是一種習慣。

        “看你可不像不敢的人。”

        “是嗎?糟就糟在這兒。我這人看起來膽子很大,可其實膽小得要命。好了,很高興認識你。我得買糧食喂腦袋了。”

        “我這兒還有兩袋方便面。”

        “不必了,我不愛吃那玩意兒。”她早已走出好遠。他對她的走路之快非常奇怪,她很豐滿,但步履卻輕盈得像是在飛。聲音也有一種特殊的韻味,他猜她一定會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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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張恕已年近不惑。他的歷史也和這一代人中的大多數一樣,少年時他活得很認真,在那個狂熱的年代,毛澤東八次接見紅衛兵,他去了七次,還一直為了那一次的缺憾而悔恨不已。是大串聯改變了他。他書包里揣了三十塊錢便跑遍了全國各地,他的心跑野了,跑散了。他懂得了什么叫做貧窮和愚昧。在惡臭難聞擁擠不堪的車廂里,他長時間木頭似的站立著。回來之后他不再革命,甚至也不再說話,就那么沉默著,從容不迫地到派出所銷了北京戶口,然后在晉北的一個貧瘠山村沉默了整整八年。回城之后趕上高考制度改革,許許多多的老知青都爭相去擠這趟末班車。但他沒有,他像這些年來面對許多事情那樣,遠遠地觀望著,看著那趟末班車超載著從眼前開走。

        但他也并非一事無成。按照許多朋友的說法,他頗有艷福,妻子便是“自投羅網”的。不僅僅漂亮能干,最重要的,還是省委第一書記的女兒。這簡直令人刮目相看了。許多人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沉默寡言的他是怎么把這樣的女人搞到手的。自然,從外貌上看,他是相當有魅力的,身材高大,毛發濃密,皮膚黝黑,容貌端正得無懈可擊。尤其是那種不可動搖的冷峻氣質,據說是前些年女人們最搶手的“深沉型”。只是,第一書記的女兒很快便發現“深沉”不能當飯吃。她嫁了一個百無一能,與時代格格不入的老公。壞就壞在他們很快便有了孩子,悔之莫及。王細衣開始擺臉色,摔東西,繼而惡語相向。她到處玩樂,把孩子扔給他。他沉默著擔起教養孩子的全部責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成為一個盡職盡責的“男阿姨”。連腳被開水燙傷的那幾天,鄰人們也見到他拄著雙拐,在凜冽的朔風中去幼兒園接孩子。漸漸地,第一書記的女公子似乎被感化了,或者可能另有原因,總之她忽然有了回歸家庭的愿望。就在她感到他應當受寵若驚的時候,他忽然很決斷地辭去由她父親介紹的一份工作,只身跑到他熟悉的大西北來了。

        這已是他第二次經過河西走廊。和第一次不同,這次他是蹬著一輛嘎嘎作響的破自行車踏上絲綢之路的。不知為什么,他對這兒有一種特殊的感情。當大戈壁那酷烈的“焚風”把他的頭發吹得高高揚起,烈日灼烤著他皮膚的時候,他遙望著遠方祁連山晶瑩的雪峰和經常出現又隱沒的海市蜃樓,總有著一種奇特的快感。那對于他簡直是一種至樂,那是一種非人間的享受。他常常忘乎所以地打上幾聲長長的呼哨,而每次都能聽見遠遠的悠長的回聲。他甚至幻想著能遇上一場沙暴,沙暴將他吞沒之后又將他遠遠拋開。他在沙海中迷路、流浪,然后求生,想到這些,他干裂的嘴唇便綻開了笑容——這對于他簡直是一種難以達到的奢望。

        敦煌他卻是頭一次來。“文革”中的那一次到了陽關便停止了。紅衛兵們撅著屁股在古董灘上尋寶,那些洗得發白的軍褲在陽光照耀下像一片突然冒出的小白蘑菇。有個女孩子找到了一塊漂亮的漢代瓦當,寶貝似的展示了一圈兒,然后悄悄塞給了他。沒準兒,我真是有點兒什么艷福吧?他苦笑著想了一會兒他平生見過的女孩子,卻都煙霧似的朦朧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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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恕沒有想到莫高窟帶來的體驗完全是一種蕩魂攝魄的震撼。他忽然感到許多年來他夢寐以求的便是這樣的瞬間。他無法形容自己當時的感受,僅僅想起頭一次見到大海的情景:那時第一個強烈沖動便是想赤身裸體地投入海洋,變成汪洋中的一朵小小的浮沫。

        那造型優美的蓮花和飛天藻井,那碧空中輪狀花蕊的覆蓮,那流動的飛云、旋轉的散花,那飄舞的長巾、艷麗的葡萄、卷草與聯壁紋,那云氣動蕩、衣袂飄飛的美麗的伎樂天,充滿了異域情調,顯示出高雅又單純的裝飾趣味。

        有無數的佛本生、佛傳與經變的故事,有高達三十三米的彌勒佛像,有總面積達四十平方米的巨大壁畫《勞度叉斗圣變》,有長達十七米的佛涅槃像……那無數的飛天、藥叉、雨師、伎樂、羽人、婆藪仙、帝釋、梵天、菩薩、天龍八部……如幽谷飛瀑一般,涌來一部部恢宏的歷史、美麗的神話、神奇的傳說、氣勢磅礴的藝術品……

        他在這美麗輝煌的沖擊下有些眩暈了。

        所以,后來當他在73窟發現那片空白時,是那樣的驚奇和不可忍受。特別是他從那殘存的腳趾和瓔珞中發現這原是一幅精美絕倫的壁畫,又聽管理員老頭說這是唐代著名畫家尉遲乙僧所作《吉祥天女沐浴圖》時,他產生了一種空前難耐的好奇心。

        當晚,從來不做夢的他竟做了一個夢:那似乎是一片朦朧的海市蜃樓,近景是海,海中有蓮,頭戴天冠、赤身裸體的吉祥天女正冉冉從蓮心中升起。仿佛是一幅東方的《維納斯的誕生》。但是,維納斯的肉體被一種圣潔的光環所籠罩,那種美令人情欲喪失,而吉祥天女卻儼然是個活生生的女子,這種美令人激情如火,更令他震驚的,是她那雙弗魯貝爾式的大眼睛:驚懼、迷茫中又埋藏著一種邪惡——是誰把這雙眼睛賦予她的?!這雙眼睛越來越大,最終把他吞沒了。

        尉遲乙僧要比波提切利早整整九個世紀啊!

        “難道,東方人的佛陀真的比西方人的上帝更偉大嗎?”睡夢中,他喃喃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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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因為寂寞,才使他走近了那扇舊陋的門,那盞黃昏中的昏暗的燈。他敲響了門,她開門請他進去。剛剛洗浴過的臉在燈光下有點兒透明。她依然快快樂樂的,說話的時候喜歡抓過旅游帽或別的什么不停地扇,激動的時候尤其扇得快。

        “那些佛本生故事太殘酷了!”她激動已極地講述著來到敦煌第一天的收獲,“薩埵太子為了救一只雌虎和幾個虎崽,要從山崖上跳下摔出血來讓那雌虎去吮;尸毗王為了救一只鴿子,不顧親人的哭諫,竟把全身的肉都割盡;還有什么月光王心甘情愿地受那個鬼婆羅門的擺布,不是釘千釘就是剜肉燃千燈。當然啦,這些后來都被證明是帝釋天的考驗,最后他們都創傷頓愈安好如初皆大歡喜,可是,如果這不是什么考驗呢?難道他們的親人看到他們的骨殖不會傷心欲絕悲憤欲死嗎?!難道他們親人的生命就不值幾只老虎和一只鴿子?!難道他們在舍身飼虎割肉喂鴿的時候就不怕傷害自己的親人嗎?!當然,這是一種極而言之,是借此宣揚佛教的一種精神,可是,這種奉獻我實在不敢恭維,因為奉獻的對象不值得……”

        “所以你就成不了佛。”

        “最讓人受不了的是釋迦勸難陀修行的故事,威脅利誘,手段卑鄙無所不用其極,那完全是侵犯人權嘛!……相反,難陀對妻子的那種愛倒是挺值得欽佩的!”

        張恕忍不住撲哧一笑。

        難陀這段修行故事他也是頭一天來便看到的。就在254窟,是北魏時期的作品。難陀是釋迦的親兄弟,家有美妻,不愿出家。釋迦領他遍游天宮,觀諸天女,復游地獄,見湯鑊之刑,示以因果報應。如此反復再三,難陀才潛心佛法,成為羅漢。

        “在這兒說話可得小心點兒,小心神佛報應,讓你下割舌地獄!”他看她那一副認真樣兒,忍不住想逗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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