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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小斌作品精薈·第七卷《敦煌遺夢》(12)

      http://www.fxjt168.com 2012年11月27日14:32 來源:中國作家網 徐小斌著

        只是他的眼睛像是蒙著一層霧氣。她知道只要那長長的睫毛垂落下來,這男孩就會進入夢鄉。他實在是太疲倦了。她想他睡覺的樣子一定很好看。

        “就在這兒湊合一夜吧,現在你沒辦法找住處了。”她淡淡地說。其實她說這話的時候,心一直在怦怦地跳。她彎下腰把一套被褥分成兩份,鋪了一個地鋪,然后很利索地坐上去,像平時那樣盤腿而坐。

        “這……這……這怎么行呢?不不……”那男孩的眼皮幾乎要粘在一起了,但依然很頑強。他頑強地站在原處,羞澀地微笑著,那微笑里全是感激和歉意,“還……還是讓我睡地鋪吧。這已經很打擾了……”

        男孩的聲音很好聽,用詞也很得體。不過那聲音已經非常疲倦了。她一開始就發現男孩是個相當固執的人,在后來的接觸中果然不斷地證實了這一點。而她其實是常常動搖的。從他們的第一次見面就確定了這種格局,以后一直沒有什么改變。

        結果當然是固執的人取勝。疲倦的男孩一倒向地鋪,便在玉米的香味中睡著了。他睡得很安靜,連鼻息聲也均勻輕緩。在她的記憶中,還不曾有哪個異性睡得這么安靜,連她只有四歲的小兒子睡熟了也會發出咯咯的咬牙聲。

        她像平常那樣把雙臂枕在腦后。但是玉米的香味和均勻的鼻息聲像蒸氣般裊裊升上來。那是一種充滿誘惑的蒸氣。后來她索性打開燈,從床上俯視那男孩安靜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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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年以前也有過這樣一個男孩。瘦瘦的,高高的,肩膀又寬又平,只有發式不一樣。那時的男孩都留寸頭,長一點,便要被人斥為“流氓”。還有,那個男孩似乎更聰明,因此也更多疑,更固執。

        總之那個遙遠的男孩是很偶然地進入她的生活的。有一天,她去看一個朋友,在那個朋友家里遇見了那男孩。那男孩肯定是有點什么與眾不同的地方。他有一雙清澈見底的眼睛,而且,那瞳孔仿佛是淡金色的,美得奇特。十多年之后她才在一本廉價的書上找到了關于這眼睛的介紹。相書上說這種眼睛叫做虎眼,乃大貴之相。所以她想他臉上一定有什么缺陷破了這貴相,不然他不會落得那般下場。

        那男孩的名字叫曉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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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恕興沖沖地敲響星星房門的時候,男孩剛剛從地鋪上爬起來。

        肖星星仍然靜靜地躺著,仿佛沒有意識到有人進來,張恕叫了她一聲,她轉過頭,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望著他。

        那男孩對他善意地笑笑,開始啃玉米。

        張恕差點兒以為自己走錯了房間。

        一顆顆金黃色的玉米粒被碾壓得粉碎,變成金黃色的汁液。張恕想起這種汁液便嘴里發酸。他轉開頭,看見電爐上的小鍋子冒出滾滾熱氣。

        “散步去嗎?今兒天氣很好。”他看著電爐子說。

        “她不舒服,昨晚沒睡好。”男孩也看著電爐子說。

        星星默默無語地望著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圈光,灰塵在那光圈里發亮,然后慢慢地沉落。

        “星星,我有話要跟你說。”張恕感到心里空前的軟弱無力。

        星星這才轉過頭,一副大夢初醒的樣子。這是她的本來面目,毫無矯飾,有一種極生動的美。

        “是你……實在對不起,”她不知為什么臉突然紅了,“我昨晚沒睡好,太困,起不來了。”

        慌亂之中她覺得自己不知所云。很久之后她還在為自己的回答后悔。“沒睡好,起不來了”,這種話背后有著太多的耐人尋味的東西,特別是對于一個剛剛對她發生興趣、強烈地關注著她的男人。

        張恕不快地瞥了那男孩一眼,轉身走了。

        他其實是不愿顯得不快。好像不快會助長那男孩的驕氣似的。

        外面的天氣的確好。天少有的藍,空氣清新又濕潤,就像他們相識的那個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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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恕覺得自己心里有種隱隱的創痛。

        當他看到那男孩從地鋪上坐起來的時候,心里真是說不出的驚奇。他的驕傲使他想立即離去,但同樣是這種驕傲,使他不甘于輕易認輸。

        何況星星那種大夢初醒的樣子實在動人。這副樣子一直留在他的記憶里,頭發亂蓬蓬的,頰上是兩片潮紅,一雙眼睛迷迷蒙蒙地看過來,水汪汪的,真是一副不修邊幅的安琪兒面孔。

        于是他竭力想用另外的面孔來沖淡這個面孔。他奇怪自己在遠離家庭的時候常常把妻子的容貌忘得干干凈凈。那是他回城之后,有一天,他去一個老同學家里聚會。老同學已然進了一家地毯廠,每月可掙上非常可觀的四百八十大毛。那一天去的人他大多不認識,足有十一二個,后來裊裊婷婷地來了一位女士,老同學介紹說她叫王細衣,鋼琴彈得很好。那女士倒也大方,坐在那架老掉牙的鋼琴前便彈將起來。是那首膾炙人口的《獻給愛麗絲》。她的確彈得很好,而這熟悉的曲調常常帶給他莫名的憂傷和亢奮。他們開始來往了。在入秋后的某一天,他們坐在一個公園的長椅上,她告訴他自己是省委書記的女兒。他長時間地沉默不語之后,忽然說:“我一直以為你是知識分子家庭,你的名字很像個書蛀蟲起的。”后來,他忽然感到他的手被另一只手抓住并送往一處溫暖柔軟的所在。他要抽回手已經來不及了。那是他頭一次觸到真實的女人的器官。是的,很多人都說他的妻子美麗,但他卻從來沒有這么認為過。他不認為他妻子那張標準美人的臉是美的,而且一旦離開她,她的臉便變成了一個蒼白的、沒有五官的符號。這是多么可悲的事實啊!但他從來不敢承認。由于這個他恨自己。他找出種種理由來證明妻子的高尚與自己的卑劣,假如沒有妻子的勇敢舉動或許他這輩子都結不了婚。對于女人,他總是徘徊,總是抱著一種審視的態度遠遠地觀望。在開始的幾次做愛時,他總是對她的體毛莫名地反感,因為這太不符合他的審美趣味了。待到所有最初的神秘與沖動統統過去,他心里留下的只有一種被欺騙的感覺。

        至于兒子,他卻完全是另一種感受。自從他捧著這個小小的生命從產院中回來,他就把他視作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兒子生下來只有三斤多,連哭都沒力氣,只會發出“咕咕”的聲音,因此起了個小名叫“咕咕”,大名也就順著叫做張古。從兒子出生到三歲,他大概把兒童醫院所有診室的門都踏破了,大夫們見著他就皺眉頭。好不容易三歲之后上了幼兒園,第二天阿姨便來了電話,說張古發燒肚疼不吃飯。自此之后這電話便沒有間斷過。慢慢的他也懂得常常往阿姨手里塞個票,每逢新年送個掛歷什么的,電話的次數果然少了些。但孩子瘦得厲害,于是他每天下班都要轉到自由市場買一兩樣兒子愛吃的菜,還要不斷地買些嬰兒畫報之類以滿足兒子精神上的需要。他所在的科學院實驗室領導對于他的“良父”形象大為不滿,因為要保持這種形象必然要影響工作。在領導眼里,他當然被劃為那種最沒出息、最沒進取心一類的人了,盡管他有時做的大型實驗相當漂亮。而且他還沒有文憑,這一點,早已被妻子放在嘴里反復嚼過,嚼得像泡泡糖一樣無滋味了。有一天,妻子沖著他的臉大聲喝問:“我真不知道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

        其實他什么也沒想,他只覺得命該如此。而且,他覺得自己對兒子負有責任。他總覺得待兒子懂事之后便能成為自己的一個“小伴”了。可是,兒子會說的第一句完整的話卻是:“我不喜歡爸爸,爸爸壞。”

        在兒子心目中,爸爸是一個愛管他的、嚴厲的人,因此,在九歲那一年,當張恕為了兒子撒謊的事打了他之后,他竟在兒子的練習本上看到了這樣一句話:“爸爸打人像日本人一樣,將來我有了力氣,一定要把他打成肉餅。”

        自此,他方知自己在兒子心目中的形象。

        12

        那一天,肖星星好像很晚很晚才從床上撐起腦袋說:“你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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