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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小斌作品精薈·第七卷《敦煌遺夢》(10)

      http://www.fxjt168.com 2012年11月27日14:32 來源:中國作家網 徐小斌著

        張恕沒再堅持。當他吃過晚飯照例去看肖星星的時候,他發現室內的燈熄了,房門緊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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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時張恕站在73窟那沒有鎖的木門前發了好一會兒愣,然后果斷地走上去。木門“呀”的一聲被推開了。洞內一片漆黑。他小心翼翼地打開自己的手電,然后關上門。

        這里變成了一個與世隔絕的世界。幾乎是下意識的,他的手電光首先掃向那座阿難陀使者的塑像,使者臉上的笑容如故,與大葉吉斯臉上木刻般的詭秘笑容驚人地相似,他簡直懷疑這尊彩塑便是那家伙裝的,以至于想上去踢一腳,看他是不是也能像半袋面似的倒下,變成無形無狀無棱無角的一堆。

        他強迫自己的目光從塑像上收回,回到角落的那片空白上。那片空白也依然如故,并沒有因他夜晚來訪而增添什么色彩。他仍然只能依稀看到一葉殘破的蓮瓣,半只有著赭色腳趾甲的肥白的腳和一束瓔珞。他蹲下來,幾乎把臉貼在墻上,固執地繼續尋找,他好像聞到了一股奇特的味道,似乎很像樹脂的清香。

        后來那一束強烈的白光是從他背后射過來的,十倍明亮于他的手電。他回過頭去,強光耀得他睜不開眼。在四射的白光中,他只看到被反光濾得清清楚楚的發絲,如鍍了一層銀似的銀光燦爛。

        “什么人?!”他的吼聲連自己聽起來也十分虛弱。

        “俺是這搭的守護神!”

        他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這聲音已經不年輕了,帶有明顯的西北口音。他用手遮擋著強光,竭力想看清眼前站著的這個女人。

        “俺能讓你看見俺?哈哈哈……”女人笑起來中氣很足,像是成天在草原上吆喝牛羊的出身。她始終固執地用一只極大的手電照著對面這個男人的臉,毫不妥協。女人的笑聲似乎使這黑暗洞窟里的一切都活轉來了,仿佛迦葉阿難陀兩位使者都在暗中竊笑,笑他此時狼狽不堪的模樣。

        “你把手電放下,聽我說。”他絕望的腦子里忽然掠過一陣靈光——他想起了那位觀音大士,管她是真是假,現在得打打這張牌了。

        “我是持有潘素敏簽字的特別觀光證的。你不信的話,現在就可以給她打電話。”

        這話果然像緊箍咒對孫大圣一般起作用了。沉默了片刻,手電移開了,像支火炬般豎將起來,照著洞窟的頂部。他立即拿起自己的電筒向她照去。那是一張五十多歲的老女人的臉,裹在一條大大的灰頭巾里。頭巾里刺出來許多灰白的發絲。黑色的長袍和灰色的短褂這時看起來十分陰暗,一對眸子像死了似的,一動不動地盯著張恕——又是那個少數民族婦女。

        “噢,又是你!你是潘處長的客人?”聲音里仍有疑惑。

        “是的。”

        “拿證件來我看看。”

        她接過特別觀光證,在那束火炬似的電光底下貼近眼睛,像是用鼻子在嗅。

        “深更半夜的,你到這搭干啥?白天沒看夠?”

        “對。”

        “你到底要看啥?”

        “喏,就是這幅。”他用電筒指了一下那片空白處。

        她的身子晃了一下:“你到底是干啥的?”

        “……就是研究這些的。”

        “哦,是搞壁畫研究的,北京來的?”

        “嗯。”

        她似乎長舒了一口氣,一副釋然的樣子:“咋不早說?要看這畫有啥難,這壁畫雖然被盜了,原畫還在俺手里呢。”

        “原畫?!什么意思?”

        “對了,這壁畫其實是晚唐畫匠的一幅臨摹作品,原畫是唐朝尉遲乙僧畫的哩!”

        “你是說,你那里有尉遲乙僧的真跡?!”張恕感到嗓子發干發澀。

        “那可不是咋的。”女人似乎根本不懂“真跡”二字的意義。

        “在你手里?”

        “在俺手里。”

        “能給我看看嗎?”他的聲音又低又急,幾乎聽不出來。他知道他心里懷著一種被拒絕的恐懼。

        “咋不能?!”女人的口氣仍是這般毫不在乎,似乎有人想借用她的一塊破抹布似的。

        他簡直說不出話來。

        “我倒想知道,你咋這么看重這畫哩!”女人忽然抬起頭,額前的皺紋被頂光照得像一道道車轍。張恕想起她在73窟前踽踽獨行的樣子,心里猛然冒出一種巨大的恐懼。

        “我……我對吉祥天女……很感興趣……我覺得,乙僧的畫……好像畫的不是真的吉祥天女……”

        “哈!哈哈哈……”女人又狂笑起來,“真的吉祥天女甚樣?你倒給俺說說……”

        “印度教、婆羅門教、佛教對于吉祥天女的描述都很不同,藏傳佛教把天女描繪成一個猙獰可怕的妖神,到底什么才是她的本來面目?為什么她是這么多教派的女神?……”

        “你的心還挺細的哩!”女人又譏諷地笑了,“哪那么些‘為什么’。”她故意咬著“什么”兩個字學他,“功德娘娘嫁的是北方天王哩!天王咋著娘娘就咋著,這有啥解不開的?知道天王不?”

        “知道。北方毗沙門天王,四大天王之一。”

        “四大天王也叫四大金剛,知道不?就是手執金剛杵的護法天神,也是夜叉神,那樣子兇不兇?你看看這石窟的四角,”她舉起巨大的手電向窟頂射去——窟頂四角繪著四大天王像,“俺們這搭好窟都這樣。這是東方多羅陀天王,南方毗琉璃天王,西方毗留博叉天王,北方毗沙門天王。”張恕看到毗沙門天王的畫像。金身,著七寶金剛莊嚴甲胄,頭戴金翅鳥寶冠,帶長刀,左手持供釋迦牟尼的寶塔,右手執印度式三叉戟,腳下踏三夜叉鬼;中間的名地天,作天女形;左為尼藍婆,右為毗藍婆,作惡鬼形。天王右邊是五位太子和夜叉、羅剎等部下;左邊有五位行道天女和天王的夫人。這位天王夫人果然“顏貌寂靜”,絲毫不像乙僧筆下那位美麗妖媚的吉祥天女。

        再看另外三位天王:東方護國天王因能護持國土而得名,身白色,穿甲胄,左手持刀,右手執矛,守護東勝神州;南方增長天王因能令他人增長善根而得名,身青,著甲胄,手執寶劍,守護南瞻部州;西方廣目天王因能以凈眼觀察護民而得名,身紅,也穿甲胄,左手執矛,右手把赤索,守護西牛賀州。

        手電光如舞臺上的追光一般勾勒出一張張青面獠牙的臉,陰影在彩塑像的頭頂上浮動,張恕感到脊背一陣發涼。

        “知道中國的哼哈二將不?”那女人揭掉頭巾,一蓬骯臟灰白的頭發披散下來,“其實就是金剛力士。先前,金剛力士只有一個,叫做法意太子,他自小想要當力士護持佛法,出入佛之左右,普聞諸佛秘要密跡之事。后來他真成了五百隨從侍衛的首領,叫密跡金剛。可中國后來說哼哈二將是鄭倫、陳奇死后封的神,佛典上倒沒有這一段。”

        “自然沒有,那是《封神演義》。”

        女人冷笑一聲:“你倒知道得多!那封神榜還說四大天王是魔家四將呢!那是姜太公派去西方做四大天王的,這一段你又知道了?”

        “這也沒什么稀奇,中國的佛教都漢化了。北方天王后來不也變成托塔李天王了嗎?!”

        “你知道個屁!”那女人說話時不斷眨著眼睛,仿佛很以自己的佛教知識自豪,“那是宋朝的事了,到元朝,四大天王已經主管風調雨順了,連法器都變了哩!”

        張恕再不敢多說什么,做出一副恭敬聽命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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