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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小斌作品精薈·第六卷《蜂后》(7)

      http://www.fxjt168.com 2012年11月27日14:30 來源:中國作家網 徐小斌著

        是你娘留給你的?阿吉問。蜂兒搖搖手噓了一聲,阿吉覺得蜂兒是不想讓屋外的老爹聽見。蜂兒說阿吉姐你就別問它是哪來的了,過會子你走的時候,順帶著把它拿到村口大鐘旁邊掛上,好不?阿吉呆呆地看著蜂兒說妹子你讓姐掛這玩藝兒到底有什么事?蜂兒說好姐姐你就別問了,等過幾天我自然告訴你。

        阿吉走的時候看見蜂兒爹的背駝得更厲害了。那簫聲真的變成了風吹彎了他的腰。她看見他在瑟瑟發抖。

        那一天深夜爹才回家。爹沒敢開燈,只點了一支洋蠟,但是爹剛點上蠟亮就熄了,那是因為他的背后有個人在問:爹,我娘到底是咋死的?聲音不大,可他大大地哆嗦了一下。他一哆嗦就把那亮光弄沒了。他沒想到女兒居然一直醒著。

        蜂兒看見爹的駝背在發抖,但是爹答話的時候沒有回頭:咋死的?不告訴你了嗎?闖葦子坑淹死的。

        娘為啥要闖葦子坑?

        咳,你娘那人要強,支書說她織的葦席不夠數,她就夜闖葦子坑撈葦子去了……

        那咱家咋不供她的像?

        那年月窮,吃都吃不上,誰還想起照個照片留下?

        那咱家主席像背后的照片是誰的?蜂兒的眼光像利劍一樣刺穿了他的后背。他軟癱下去,像一堆破布一樣簌簌發抖。蜂兒哭著說你一直在騙我,我都十四了你還不跟我說實話?!蜂兒說著就跑了出去,蜂兒本來是不想跑出去的。

        阿吉捧著那枚銀盾邊走邊看。這陳舊的盾牌只有在黑夜中才能閃出一點亮光。那個費解的畫面使阿吉想象到在一個遙遠國度中發生的謀殺事件。阿吉的想象力僅僅局限在電視的范圍內。她家里有個很不錯的電視。她記得曾經看過這樣一個故事:兩個男人同時都很愛一個女人,一個男人跟這個女人結了婚,就把這個男人叫做甲吧,有一天,男人甲外出,男人乙——也就是另外一個男人來敘舊情,敘過舊情之后自然是舊情復發,乙跟女人睡到了一起。甲這時候回來了,就操起一把劍跟乙決斗,斗了幾個回合不分勝負,甲就對女人說,還是由你公斷吧,我們倆你只能留一個。女人聽了這話就嗚嗚咽咽地哭起來,最后把劍指向了自己。女人倒在血泊里之后,乙很快就溜走了。乙溜走之后女人就從血泊里站了起來,原來,這是女人使用的一個巧計。那血也是原來就暗藏在塑料袋里的雞血什么的。結局自然是那女人跟丈夫言歸于好。

        阿吉看到銀盾上的那幅圖畫恰恰是女人持劍倒地的一剎那。但是阿吉并不曾就此罷休,阿吉摸到盾后面那些凹凸不平的紋路,有一個小小的抽屜樣的東西觸到了她的手指,她輕輕地拉開,有一張畫著符的白絹悄悄地從里面飄了出來。阿吉一把沒抓住,那一點白亮像活物一般從她手里掙脫出去,那塊白絹像精靈一般在夜空飄蕩。

        蜂兒在村口自鳴鐘的旁邊看到了那塊銀盾。月光直射在銀盾上,泛出青銅色的光澤。那個月亮是淡紅色的,直直地掛在天空,像是午夜升起的太陽。蜂兒有點迷茫地站在那月亮下,好久,她才聽見遠方鬧鬧嚷嚷的聲音。她抬眼望去,見是一座新搭起的大戲臺。隱約看見村民們黑壓壓地圍了一片,心想鄉里人想看戲真是想瘋了,連自鳴鐘還沒有響,便都知道了要演戲。忽又想莫不是那塊銀盾的作用?又抬眼看看那銀盾,依然掛著,并沒有什么人拿走。

        這時戲臺上咿咿呀呀地出了一個花旦,紫花馬甲,滿頭珠花,唱了一通之后擺出蘭花指,像是等著什么人來,蜂兒看見花旦儼然是上次的演員,心想她必是等著那青衣上場了,頸子便伸得老長,誰知那青衣上場后一亮相,竟是那個三角臉的。蜂兒一著急便急急鉆入后臺,仍是從眾人腋窩底下。

        后臺仍是花團錦簇的一片。班主從一片鎧甲之中抬起頭來,見了蜂兒也并不感到奇怪。蜂兒叫了一聲大叔。蜂兒說怎么沒見上回那個唱青衣的,班主說哪個唱青衣的?我們戲班子只有這一個唱青衣的,蜂兒急了蜂兒說不對,上回唱青衣的那人是銀盆臉,漂亮得很,和今天唱青衣的一點都不一樣。班主呵呵大笑班主說孩子是上回你在做夢吧,你可以問我們班子里任何一個人,說著他就揪住一個正要上場的丑角,丑角皺皺白鼻子說打班子成立以來就一個唱青衣的,就是那個正在臺上的三角臉——蜂兒呆了蜂兒疑心自己是在夢中,掐掐臉,是生疼的,可為什么班主要這么說呢難道他是和別人串通好了哄她?蜂兒這么想著眼淚便冒出來,蜂兒眼淚汪汪地說大叔那上回你交給我一面盾牌,說是只要掛出那面盾牌那青衣就會來難道這個你也忘了?大叔我不怕你賴賬現在證據還在呢。蜂兒不由分說扯著班主來到大自鳴鐘旁邊,你看看呀,那盾牌不就……蜂兒忽然頓住了,她抬頭看去,那銀盾牌不知什么時候已經不在了。

        蜂兒爹叫蜂兒的蒼老聲音在夜空中回蕩。

        蜂兒爹駝著背踽踽獨行的樣子使人想起一只病弱的老駱駝。

        蜂兒爹剛走出來不久就看見一條白絹在夜空中飛舞,蜂兒爹就想看看那玩藝兒到底是啥。

        蜂兒爹跟著白絹一直走到葦塘邊上。他看見了葦塘就全身抖起來,他大概有十三年沒到葦塘邊來了,他只織葦席不割葦子,和鄉里幾個常下葦塘的小伙子搭伙做。這時那白絹飄落地上,他拾起來,見是一道符。他倉皇地叫了起來,他大叫著蜂兒的名字。

        有一條船靜靜地從葦子中漂了出來。幽藍的月光照了十三年,月光和十三年前一模一樣。但是十三年前那船里坐著一個人。一個生著銀盆臉的美麗女人。那是他的女人。和他結婚三年多,和他有一個剛滿周歲的孩子。他的女人從來沒愛過他。他知道,但不在乎。他想美麗的女人總是驕傲的,他要一輩子為她做牛做馬。細水長滴石也穿嘛,他就不信感動不了她。只要她沒外心,他啥都能忍。可是終于有一天他發現了她,那時她常去葦塘割葦子,他親眼看見了她和另一個男人,那是個戲班子的老板。他覺得自己的心當時就破了,血嘩嘩地往外流。他枕了一把砍刀睡覺,那砍刀是用來割葦子的。

        但是他最終還是沒用上砍刀。因為在他奮力向女人砍去的時候,有一面銀的盾牌把他的刀擋住了。那是突然從蘆蕩深處出現的一個人。于是他放過女人,轉身向那人砍去,那面銀盾再次把他擋住了,以致他至今未曾見過那人的真面。他勃然大怒,推翻了小船,那里正是淤泥最深的葦子坑。女人就那么傾斜著陷入葦子坑里。他至今都記得他的女人在最后一刻露出的微笑。那是一種恍惚而美麗的笑,稍縱即逝,無法捕捉。像是一個女人忽然想起了她的相好,想起了他的一點什么特別可愛的地方,因此帶著一種庇護和寵愛似的那種笑容。

        那個手舉銀盾的人并沒有來救女人,而是飛快地逃掉了。他呆了很久才瘋了似的潛入水中去扒淤泥,但是始終沒能找到那女人的尸體。他想女人終生所愛的那個男人在關鍵時刻丟了她,應當是她生平最大的遺憾了。

        這時他看見小船慢慢向他漂來,在月光下呈現出一派雪藍色。

        五年之后,蜂兒滿十九歲生日的時候出嫁了。是阿吉做的媒。因蜂兒是個孤女,鄉里老人們都出了面,婚事辦得熱熱鬧鬧。唯阿吉獨揣著一份心事,一直陪蜂兒到晚。眼見新郎著急,蜂兒只得開了口:阿吉姐,你還有事兒?阿吉吞吞吐吐地說妹子我真怕你有啥事兒。現在你爹娘都沒了,我要不管你誰管你?……蜂兒轉轉眼珠說阿吉姐你是怕我原先說的那句笑話吧?你別擔心了姐姐,我現在真覺得好死不如賴活著那些為這為那死了的人可真是傻!女人不就是這么回事兒,閨女變媳婦,媳婦變娘們,啥時有啥時的樂!我還想樂樂呵呵活它個長命百歲哩!

        一席話說下來,阿吉猶猶疑疑地走了。當晚果然無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蜂兒都快快樂樂地活著。只是,從不再看戲。悶下來就吹一支簫,那簫聲嗚嗚咽咽的像是哭聲,聽見那簫聲阿吉就想到那個大風的夜晚,葦子被風刮得海潮一般掀起。

        藍毗尼城

        我來到此地的時候,正是在那一次歷史上罕見的泥石流席卷之后。本地的地貌已經面目全非。滿目的磚紅色泥土仍像滾燙的巖漿一樣涌動著,這一座塌陷下來的高山鱗次櫛比呈伏臥的鱷魚狀。當我驚愕地向這昔日的風景區慢慢走來的時候,并不知道其實我正在走進這條紅色巨鱷的大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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