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 小說 >> 重點推薦 >> 正文

      徐小斌作品精薈·第六卷《蜂后》(6)

      http://www.fxjt168.com 2012年11月27日14:30 來源:中國作家網 徐小斌著

        后臺雖也是花團錦簇的一片,卻遠沒有蜂兒想象的那般神秘,剛才在臺上還斯文得拿腔作勢的演員們,這時候都扯著嗓子開玩笑,褲衩胸罩扔得滿天飛。蜂兒認準一個纖腰大臀的走了過去,鏡子里閃現的卻是一張小小的三角臉。三角臉一回眸,剛剛除掉眼妝和唇膏,像是戴了副橡皮面具似的,見只是個小小的女孩,表情便轉威嚴,厲聲問什么事,蜂兒見了也并不怕,只捂了嘴悄悄說一聲,我認錯人了,轉身便走。三角臉再問時,蜂兒已不答。蜂兒在后臺細細地轉了又轉,一排梳妝鏡里的人都看熟了,卻唯獨沒看到那銀盆臉的青衣。蜂兒正發呆,被班主和管事的發現,管事的上去轟人,卻被班主攔住。班主的眼毒早出了名,見到一個豆蔻年華的美麗女孩看卸妝看入了迷,便認定了是那么回事。遂走過去輕言慢語地問:姑娘你有事兒?但就是這樣的輕言慢語也把蜂兒嚇了一跳。蜂兒抬起淚汪汪的眼睛說大叔我找那個唱青衣的,那唱青衣的她到哪去了?班主并沒有絕望,班主笑瞇瞇地問:小姑娘你找她干啥,你喜歡她想跟她學戲?蜂兒不知道怎么回答,她點點頭又搖搖頭,蜂兒說大叔我喜歡她是真的可我不想學戲,班主的態度冷淡下來,班主說你找不著她的連我都不知道她姓甚名誰,她串下一出戲拿了錢就走每回連妝也不卸,你上哪找她?蜂兒呆了蜂兒說大叔你就幫幫忙吧,你幫我找到她,讓我跟她說句話,你要咋樣我都應你。班主嘻嘻地笑了班主說你一個姑娘家咋說這話,你幸好是跟我說了你要是跟一個壞小子說人家還不趁機占你的便宜?傻閨女要不這么著得了,下回她再來串戲我就叫著你,給你安排一個跑龍套的小角色,演個小孩啥的,那你不就能見到她了?蜂兒低頭想了一想,抬起頭笑了,蜂兒笑起來像一縷煙輕輕拂過。班主見到這樣的笑容覺得很陌生,因為他治下的女人笑起來都像金燦燦的大麗花,雖然美,卻禁不起琢磨,跟畫的花臉也差不多。班主受了感動,就從一套行頭里拿出一枚銀盾說這是真銀的,啥時候要演戲了,就把這往村口大鐘旁邊一掛,你要找的那女人就來了。蜂兒翻過來掉過去地看那面盾,雖是銀的卻已經舊了,上面雕的花紋和字碼都洋味十足,那一層層的花紋比織得最精致的葦席還要細致得多,蜂兒看到那是一幅西洋畫,上面畫了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女人倒臥地上,脖子上橫著一支劍,兩個男子則顯出很驚慌的樣子。那么高那么大的房子,宮殿似的,有蜂兒永遠也想象不出的那么美麗華貴的陳設。蜂兒自然不懂那刻在畫下面的洋文。

        蜂兒走到星空下的時候戲已經散了。她看到只有一個人在星空下一動不動地站著,那人的長發被吹得像水母一般直立起來。她是阿吉。

        蜂兒是從舊相框后面發現最初的秘密的。那時相框的畫經常更換。比如,今天是“毛主席走遍祖國大地”,明天就換成了“毛主席去安源”,蜂兒很樂意進行這種更換活動。但是有一天她在更換畫片的時候忽然從相框背后的夾層里掉出了一張照片。那是一張呈淺褐色的舊照片。上面有一個女人抱著一個孩子,那女人梳兩條大辮,穿帶條紋的大襟衫,孩子則是光著身子,瞪著一雙大眼睛,無論是女人還是孩子都顯得十分呆板。那女人一張銀盆大臉既美麗又有幾分傻氣,一看就是很少照相的人坐在照相館里的那種緊張。蜂兒看了又看,最后對著鏡子把照片貼在自己臉邊,她認定那個女人和自己有點像,但是看著看著,那陳舊的淺褐色線條仿佛浮出了照片的平面。更確切地說,是那個陳年的女人飄浮了出來。那女人的頭像越變越大。好像有人在放大這張照片似的。蜂兒已顧不上害怕,頭像放大十倍之后蜂兒才在那女人的嘴角處辨出了一絲微笑。接著,蜂兒聽見一個漂浮在空中的聲音說了一句什么,她隱約聽到好像有“葦子坑”三個字。聽到這句話之后她就看到鏡子里的一片空白。

        阿吉聽說蜂兒生病就跟男人請了半天假,說是去葦子村鄰居家里要兩領葦席鋪炕。阿吉拿了一瓶蜂兒最歡喜吃的醪糟,這是她親手做的,蜜一樣甜。阿吉拿醪糟的時候驚動了婆婆,婆婆從蚊帳里哼哼地說:那點糯米酒是我愛吃的,你不要動。阿吉就說娘你睡你的,沒人動你的糯米酒。婆婆翻個身又睡著了。阿吉就倒出一塊糟來兌了好些涼水,仍放在原處,把那又濃又甜的另裝了一瓶,揣在懷里。阿吉邊干這些心里邊罵著:老棺材瓤子,幾世沒見過吃食,不顧惜我,連你梁家的根也不顧惜?死到眉毛尖上了還跟他爭食?!

        阿吉頂了個斗笠出來,佯睡的婆婆從窗欞里望見了,也一樣在心里罵著:秋分都過了,還要戴斗笠,又不是什么黃花大閨女,還想給什么人看呢?肚子鼓起來又怎么樣?誰的肚子也不是沒鼓過的!——婆婆年輕守寡帶大了阿吉的丈夫阿根,最看不得小夫妻的兒女情。

        阿吉還沒走到蜂兒家便聽到一陣樂聲,嗚嗚咽咽的好傷慘。蜂兒爹照例在門口織葦席,見了阿吉頭也不抬。阿吉說:蜂兒呢?蜂兒爹向里面努努嘴。阿吉記起未嫁之前來找蜂兒的時候,竟是一模一樣的情景,恍惚間竟覺得又回到了從前。那時葦塘一片碧綠;蜂兒戴一朵木槿花,把大把的榆錢兒塞到阿吉嘴里,榆錢兒經了蜂兒的手特別香甜。阿吉那時一天能繡一頂鳳冠,是出口的,賣了換嫁妝。

        是蜂兒在吹簫。人都說蜂兒好福氣。有了這么能干的爹,她才能得空吹簫,描花樣,做女紅。見了阿吉蜂兒并沒有停下來,這是蜂兒的各色之處,阿吉也不怪她。只把那瓶醪糟放在一邊,靜靜地聽。

        秋天的太陽不似夏天毒,卻照得人慵懶。阿吉聽見這簫聲就想起那個星夜的葦塘。那天晚上戲散了才等到蜂兒。蜂兒眼亮亮的像是很激動。蜂兒說,阿吉姐,我們去葦塘走走吧,你有些時候沒去葦塘了吧?兩個人就挽著手向葦塘走去。月白風清。阿吉告訴蜂兒她懷孕了。蜂兒聽了并不驚奇,蜂兒問你想要男孩還是女孩?蜂兒問得有點心不在焉。阿吉的回答更是奇怪。阿吉說男的女的我都不想要,女人一有了孩子就算完了。蜂兒你還記得那時光咱們在塘里洗澡吧,你說過我那腰細得一把攥得過來,你再看看現在——阿吉的性子仍然那么急,蜂兒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把紅外衣撩上去,蜂兒看見阿吉的細腰已經不存在,阿吉嬌嫩的乳房漲得連靜脈也暴出來,奶頭變成了黑色,腰腹已經被一條清晰的妊娠紋連為一體,緊繃繃的像是得了血吸蟲病。阿吉的臉還是阿吉,可阿吉的身子已經不是她的了。阿吉古怪地笑了一下說你看女人懷了孕是不是像個雌牲口?這還是剛開始,等生了,再喂過了奶,再苗條的女人也胖得像個桶了,再往后,一身的肉一懈,皮囊搭膪的,誰多看一眼都惡心,臨死時又瘦成皮包骨,這大概就是所謂紅粉骷髏吧。蜂兒的臉在月亮里白得像涼粉,蜂兒說好姐姐難道女人都要走這條路?阿吉又笑了一聲說不走也行啊,你看前村的六婆婆就一輩子沒挨過男人,你看她那樣子。是不是比嫁過漢的女人還叫人怕?那天我進村從她背后過,是長輩,不和她打招呼又不好,我剛說一句:六婆婆,給您老人家請安哪,她就忽地轉過身來,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說,你要干啥?倒把我嚇了一跳。聽說她前兩年就得乳腺癌,發現得早,給拉了,現在又是子宮癌,為啥?就是為了沒結過婚沒生過伢,血脈不通嘛,還不長癌?

        蜂兒已經彎身蹲在地上。蜂兒說這么說女人怎么活都不行?我可不愿成個胖娘們我當然也不愿意得病,我就活到十九歲,多活一天我都不干,就在十九歲生日那天我跳葦子坑淹死!后一句話被阿吉捂住了嘴,阿吉說傻妹妹不管咋說活著總比死了好。告訴你也有特別的女人生生潑潑活一輩子到死都不老,到死都漂亮,就像你娘,一萬個女人里有那么一個,可惜死得太早了……阿吉話還沒說完就忽然刮起一陣大風,是的那風就是在那個時候起來的。整個河塘的葦子如一片緩緩掀起的海潮,和天邊暗灰色的云朵一起翻涌,那聲音嗚嗚咽咽仿佛一個人在哭,又好像是一種和著淚的簫聲,那一種慘淡直滲入兩個小女人的心里。

        接下來的事兩人的記憶就大不一樣了。阿吉記得是她拉起蜂兒就跑,到葦塘最近的小窩棚里避風,阿吉說當時蜂兒喘著氣臉色蒼白,蜂兒說阿吉姐你看見船了嗎?那葦塘里有只船在走!阿吉說蜂兒一定是瘋了,全鄉的人連平常也不敢夜闖葦子坑,何況這樣可怕的天氣!但是蜂兒矯正她說并不是什么人夜闖葦子坑,而是那船在自動地行走!是的按照蜂兒當時清晰的視覺記憶是這樣的:在被風刮倒的一片葦子背后,有一條船靜靜地駛出來,就像是從天邊駛出來一樣。那條船在河塘閃亮的縫道里投下一片巨大的陰影。

        許多年之后這個記憶依然存留在蜂兒的腦海里,想起那個夜晚她就想起一片灰色的風托起一片灰色的葦子,從一片灰色中靜靜地駛出一只神話般的小船,小船投下巨大的灰色的陰影。

        蜂兒把那一陣風變成了她的簫聲。阿吉聽懂了。但是阿吉并不懂蜂兒為什么要把那風變成她的簫聲。

        終于蜂兒放下了簫,蜂兒淡淡一笑說阿吉姐我想請你幫個忙。阿吉說你說吧以后說話痛快點別那么像洋學生似的文文縐縐的。蜂兒聽了就打開自己的小箱子拿出那面銀盾。阿吉看了又看那些精致的花紋看得她莫名其妙。

      網友評論

      留言板 電話:010-65389115 關閉

      專 題

      網上學術論壇

      網上期刊社

      博 客

      網絡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