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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小斌作品精薈·第六卷《蜂后》(10)

      http://www.fxjt168.com 2012年11月27日14:30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徐小斌著

        美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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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是新的。天空新得就像假的一樣,潔凈得又濕又亮。當然,天空的蔚藍色已經(jīng)退化了,像這樣陽光燦爛的早晨,這種清潔的灰已經(jīng)很讓人滿意了。

        她穿一襲黑色長袍。手套和靴子是鮮紅的。走進美術館的時候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靴子,于是收票的女人也跟著看了一眼她的靴子。一瞬間,那女人的眼里滿是警惕和鄙夷。

        她知道自己很美。確切地說,是曾經(jīng)很美。她用這種奪目的顏色向時令挑戰(zhàn),她總是不失時機地擺出挑戰(zhàn)的姿態(tài)。這種姿態(tài)總是使她很緊張,她幾十年如一日地保持著一種僵硬的緊張,所以胖不起來。但胖不起來不一定就是好事。到了一定年齡,如果胖不起來,就要瘦下去。那并不是年輕人的朝氣勃勃的瘦,而是一種風干了的瘦。像她這樣,皮膚依然雪白,但是白得像一張羊皮紙,風吹吹就要皺。遠遠看去,在那些非洲土著們暗褐色的群雕中,她是個奪目的存在:不沾一點塵土的紅、黑,還有膚色的白。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層白是她的一重面具,當然,紅色與黑色是她的又一重面具。只有夜晚降臨,她對著鏡子,把一層層面具剝離的時候,她才能看清自己的真面。

        美術館已經(jīng)是這樣的老舊了!美術館是在她出生的那年建的。那時黃色琉璃瓦的背景是瓦藍瓦藍的天。在美術館外面的梅花叢里,她曾經(jīng)捉過一只極大的蝴蝶,蝶翅鮮艷得讓人害怕:那是不染一絲塵土的紅、黑,還有粉質的雪白。那只蝴蝶被她很小心地夾進了日記本里。落下的粉塵染污了幾頁紙,后來那蝴蝶慢慢枯萎了,凝聚成一塊鮮麗而干枯的色彩,好像收攏了一生的飛翔。再后來,蝶翅慢慢地褪色了,干得發(fā)脆了,好像碰一碰就要碎。于是,她把日記本放進抽屜的最里面,好像被一種美的殘酷結局所擊倒,自認為完成了一次關于蝴蝶的絕唱。

        那個日記本躺在陽光碰不到的地方。而她自己現(xiàn)在的桌面擺著一臺戴爾電腦。她常常深夜起來,伏在電腦前,上網(wǎng),讓娛樂圈的緋聞與世界各地的戰(zhàn)爭為自己帶來一點點刺激。在那些夜晚,她是絕不點燈的。也就是在那時,她發(fā)現(xiàn)夜黑得并不純粹,那是一種翡翠般的黑暗,猶如潛伏在水底的水草,帶著那樣一種洇濕的美麗。那種洇濕襲來的時候,她總是不知不覺地停下來,吸口氣,就像現(xiàn)在——她置身在美術館里,面對無數(shù)陌生而美麗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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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術館的墻特別高大,沒有裝飾。窗口很高。她現(xiàn)在站著的地方能看見三面墻。墻壁的顏色灰冷,在靠窗那一面一個非洲圖騰的下面,有一幅巨大的中英文廣告。廣告上寫著一些莫名其妙的數(shù)字,從最大號到最小號依次排列下去:小到一定程度她站的地方就看不見了。有很多數(shù)字被雕像們擋著。這些暗褐色的女人雕像來自世界的另一端,那里的太陽大概像煉金術士一樣,滾燙的太陽烤焦了她們的皮膚,烤熟了她們的胴體,于是她們便可以這樣一個個全裸或者半裸地站立著,緊閉著或者翕開著她們性感的肉唇,恬不知恥地展示著銅雕般美麗的乳房。在那個太陽棲居的地方,絕對不會有化蝶的梁祝或者對月的李白,也不會在簫聲漸殘的夜晚,去看一出灰冷的愛情悲劇,她想。

        愛情。這個無意識出現(xiàn)的字眼在不經(jīng)意間擊中了她。

        她的愛情結束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在一次不無刻意的畸戀之后,她告訴自己,完了。再沒有那種鋒銳或者隱忍的痛,她皮膚的每一寸都是干涸的,甚至眼角也不再有淚。那時她才突然認識到愛情的本質其實是一種液體,一種神秘的液體。當那種液體消失的時候,衰老就來臨了。

        她每天都痛惜著自己皮膚里的水分,就那么一分鐘一分鐘地神秘消失,沒有任何辦法滯留它們。那時她才真正明白那只蝴蝶,就連濃縮起來的鮮麗也是暫時的,接下來,就要褪色了。

        有一天晚上,她在翡翠色的黑暗中,輕輕拉開了抽屜。好像預感到了什么似的,她在打開那個塵封的日記本時,心里非常的害怕。她就在一種箴言和籠罩下打開了那個本子,在發(fā)黃發(fā)脆的紙頁中,蝴蝶不見了,只有幾只發(fā)黑的蛹。那些蛹的眼睛正在陰險地瞪著她。蝴蝶竟然在那些紙頁里,完成了產(chǎn)卵、變蟲、化蛹的過程。

        她緊緊捂住嘴,把驚叫淹沒在黑暗中。然后她迅速地掩住本子,把它仍然扔進抽屜的最里層,然后把抽屜上了鎖。她想,過幾天,連抽屜一起扔出去,燒了。但是做這事的最好是別人,而不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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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之后她才注意到美術館的那種貼磚。那是一種不規(guī)則的貼磚,都是多邊形的,但不是正多邊形。那形狀像風箏或者飛鏢,當無數(shù)的風箏或者飛鏢拼湊在一起的時候,就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幾何圖案,它可以把有限的空間無限地拉長,因為它是斜的。于是她開始踩著這些貼磚數(shù)數(shù),試圖知道自己究竟站在哪一塊磚上。但是她很快發(fā)現(xiàn),不管走多遠也無濟于事,似乎只有在不能到達的界線處,才能把一塊磚與另一塊磚區(qū)別開來。

        于是她想起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的那一場耗盡心力的戀愛。那位她深愛的物理學家曾經(jīng)在一個夜晚(那時她還沒發(fā)現(xiàn)夜的翡翠色)考她:假如你生活在一個任意大小的圓形城鎮(zhèn),你必須走多遠才能發(fā)現(xiàn)一個完全相同的城鎮(zhèn)?

        她想了又想說:不知道。

        物理學家好像知道她要這樣回答,一邊看著窗外,一邊慢慢地吸著煙。

        她等了他好久,最后說:你說吧,把答案告訴我。

        物理學家慢慢把煙掐滅:其實我也不知道。

        那時他們的戀愛已經(jīng)接近尾聲了。

        4

        記不清有多久了,她總是害怕與異性建立親密的關系。年輕的時候她總是擔心自己受傷害,而現(xiàn)在,她最憂慮的是自己已經(jīng)不能再愛任何人。每當她見到一個異性,她便會像一臺掃描儀那樣,把他們的弱點看得清清楚楚。接下來就只好是演戲了。她要演得恰到好處,要撤退得不著痕跡,和年輕時的怕受傷害恰恰相反,她現(xiàn)在只是怕傷害別人。但無論是哪一種,都讓她感到累。

        她也曾經(jīng)試圖轉而去愛同性,但是發(fā)現(xiàn)的卻是更深層的恐怖。同性之間掩埋著那么多的溝壑,說不清哪一個就能成為陷阱。有時候,一句話,一個眼神,就會成為一顆定時炸彈。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很無奈也很危險,但是當她退守到自己的世界之后,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世界似乎更可怕。在這座城市北郊的花園公寓里,她面對自己的時候,竟然感覺到有多個我在不斷地發(fā)出命令,她不知聽誰的好。而且她并沒有一種想象中的自由,她每次的“下一個動作”,都做得那么蹩腳,那么不得體,一如在別人目光下的笨拙。她總是不斷地為自己的每一個行動后悔,每動作一次她便會造成一次小小的失誤。譬如,她本想早晨鍛煉時把垃圾袋帶出去,然后到附近的農(nóng)村買新鮮牛奶,再回來吃早餐。每天早上只有這么幾件事,很好運籌的,但往往是回來了之后,看到垃圾袋還靜靜地躺在那里;或者,忘記了買牛奶。總之,這幾件事在幾年之間,沒有一次是按照運籌學的方法做好的。她思想的精確與行為的笨拙,由此可見一斑了。

        于是她想起前夫,那個白白胖胖的男人,他倒是很會做事。他的心和腦都是空洞的,但他的手卻很靈巧,也許正因為這個,他們的婚姻竟然維持了十五年。但是她后來終于發(fā)現(xiàn),那男人的靈巧只限于拾掇雞和甲魚,還有在跳閘的時候接個線什么的。有一次,她實在忙不過來的時候,請他幫助她處理一只昆蟲的標本,結果,那只可憐的昆蟲被弄斷了一只翅膀。他并沒有道歉,甚至連提也沒提,還是她自己發(fā)現(xiàn)的,發(fā)現(xiàn)之后腳心就升上來一股涼氣,那股涼氣直逼她的喉嚨,哽得她說不出話來。良久,那股尖硬的涼氣已經(jīng)疲軟和緩下來,她才試探著說出來:怎么把翅膀弄斷了?但是那個白胖的男人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跳了起來:你說什么?!難道我?guī)湍愕拿Γ氵要挑我的錯?!我伺候你還伺候得不好?她又說了一句:翅膀斷了,這標本留著就沒意義了。男人立即拿起昆蟲標本走向盥洗室:為了一只蟲子你竟然埋怨我?好好……我他媽都給你扔了,怎么樣?!不是他媽的沒有意義了嗎?!

        她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她已經(jīng)不是少女了,更沒有演戲的天才。她只好坐在那兒,聽見“哐”的一聲響。她知道那只昆蟲連同玻璃匣子一起都飛到樓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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