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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小斌作品精薈·第五卷《別人》(5)

      http://www.fxjt168.com 2012年11月27日14:28 來源:中國作家網 徐小斌著

        可在力量不夠的時候,只有躲避。

        為了躲避那雙小眼睛,她搬家了。當然,仍然是租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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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瞬之間,千禧年到了。

        這兩年老姑娘越發寂寞起來,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事業上毫無發展,大大小小的電腦游戲設計工作室如同雨后春筍般興旺起來,多半都是年輕人辦的,風格走俏,營銷策略也對頭,因此很受人歡迎。而她的工作室客戶日漸稀少,已到了門可羅雀的地步,前些日子,鈴蘭已改投新的東家。老姑娘心里充滿了失敗感,嘴上還不軟,臉上也是裝出一臉的不在乎,可一個人在黑夜的時候,就多半輾轉難眠。眼看著那一頭濃密的秀發一把把地脫落,發梢漸漸變灰,又變白。

        最怕的是過年節雙休日。看著別人一家其樂融融也罷,吵嘴慪氣也罷,都很熱鬧,自己卻是青燈照壁,冷雨敲窗,父母早已是過世的人了,兄姐們也早都成了親,有了孩子。回回買了禮物拎了去,人家卻并不稀罕,只在嘴巴上透著關心。她心里明鏡兒似的:即使她明天就死,他們的眼里也未見得能擠出兩滴鱷魚的眼淚。漸漸地她也去得稀了。

        當然,在一個單身女人的日子里,也免不了那些糾纏和騷擾,還有染黑肺葉、染黃手指的香煙,安眠藥和上網聊天,但這些只占她生活極少的一部分,而大部分的時間,她總是在半夜里醒來,與黑暗對視,或者撫摸她的塔羅牌,因為所有的塔羅都有一個特性,它需要不斷地撫摸,否則,你就無法把靈魂賦予它,它就不準,換句話說,你不撫摸它,它就死了。

        塔羅還有人撫摸,比我還幸福呢。她悲哀地想。

        然而現在要過的可不是一般的年節假日,這是世紀之交的千禧年啊!千年等一回,她可不想在千禧之夜仍然像個孤魂野鬼似的獨自在家,面對著那臺新買的蘋果機。那樣的話,她真要瘋掉了。可四周如此靜謐,好像這個世界已經徹底把她遺忘了。

        她試探性地打了幾個電話,人家顯然都有安排了,話里話外都透著喜興,誰也沒真的惦記她,誰也沒真的想和她一起過千禧之夜。她味同嚼蠟地吃著泡面,她已經很久沒有吃飯的興趣了,人也瘦了許多。她想不明白,怎么自己就這么沒人緣兒呢?反省再三,的確有些事做得讓人不待見,籠不住人,譬如鈴蘭,雖說過于尖牙利齒了些兒,到底在大事上還是幫得上自己的,可自己心里怎么從來就沒看上過她呢?是嫉妒?因為她年輕漂亮?不不,她年輕是真的,漂亮可談不上,皮膚黑,還黑得不均勻不透亮,黑得發烏,臉上又抹了厚厚的粉,越發像是打了霜的茄子,她常常奇怪自己的助手又沒生過孩子,怎么會變成這樣的大棗核兒?而且她那身肉是減不下去的,不是一般女人家的暄肉,那是運動健將式的肌肉,五官自然是端正的,可是既不美又不媚,整個一鐵姑娘戰斗隊員。當初老姑娘接納了她,不過是因為她做事精明能干,嘴又嚴,又懂得她的心思,天生就會一套熱絡,用話撓人,總撓到人的最癢處,她要想把誰搞掂,幾乎沒有失手的時候,且既不用色也不用財,這才是真正的硬功夫,老姑娘看中的就是這點,可她從來沒真正相信過這個棗核形黑女人,甚至在潛意識中對她有種莫名的恐懼。有一天晚上,她夢見鈴蘭手持利刃向她扎來,她英勇地奪過刀,一刀一刀地把鈴蘭割成碎片,割成了一個骨頭架子,但是沒有血。自那天始,她斷定她的助手是個沒有靈魂的人。

        是啊,在我們這個故事開始的時候已經交代過,我們的老姑娘何小船把人分成兩種,有靈魂的和沒有靈魂的。有靈魂的,有痛苦,有道德底線,有血;反之,則什么也沒有。

        她急忙去查五行,結果令她吃驚的是,竟然是她克鈴蘭,而非鈴蘭克她。鈴蘭是火命,她是水命,水克火,她心里踏實了些,但細想想,還是怕。所以當鈴蘭主動提出要走的時候,她連虛偽的客套也沒做一下,就痛快地答應了,心里竟大大地松了口氣。

        但是現在,在鈴蘭真正走后,她才發現,自己是完全被孤立了,被隔絕了,自己與這個世界唯一的一座獨木橋,消失了。

        她在黑暗中擺起塔羅牌,用冰冷的汗濕的手扣住一張牌,翻過來,半天不敢看。就在她幾乎完全被黑暗吞噬的時候,電話鈴響了。電話鈴在暗夜中聽起來像炸雷一般爆響。

        她打開燈,突然眼前一片燦爛:那張翻開的塔羅牌上是一對戀人,戀人身后的花園里,鮮花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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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電話那邊響起了一個溫厚的、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那聲音問,千禧夜你有安排嗎?

        她覺得自己轉瞬間成為了一個幸福的女人。

        他是任遠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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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約了很多個地方,都一一推翻了。最后他說,還是去你家吧,你的新家,我還沒有去過。她說好。

        她說好的同時看了一眼自己的家,骯臟,凌亂,連插腳的地方都沒有,但是荷爾蒙立即起了作用,她好像一下子激情萬丈,小時候聽到過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就在耳邊回響,她現在懷疑毛主席的心理年齡大概也就在青春期,只有青春期的少年才能喊出這樣的口號。她也一下子回到了青春期,那時候做值日,無論多么臟亂差,她總能趟出一條路來,最后收拾得干干凈凈纖塵不染——那已經是多么久遠的事了啊。

        待她動起笤帚抹布來,才知道擦掉那些積垢是如此之難。她暗暗地嘆息著:一個女人家竟然也可以如此的臟亂,過去,她曾經嘲笑過哥哥惡臭的襪子,可哥哥結婚之后就潔凈了,難道婚姻的制約力量如此之強,一個單身的人、孤獨的人活在世上如此之難?

        當她的房間終于艱難地露出本來面目,她腰酸背疼地打開水龍頭的時候,才發現噴頭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壞了,壞了的噴頭把她變成了一只被水花追趕的鴨子,她在水花的縫隙里穿梭,只覺得那水在慢慢變臟,變得如同老照片一般陳舊。

        他進門的時候她已經十分疲倦了,她強打精神,為了使自己看得過去,她專門穿了最大號的婷美內衣,好讓自己的一身贅肉能在他面前藏一藏,躲一躲。但是她穿上就后悔了,內衣胸部的金屬絲正好硌著她的乳房下緣,硌得生疼,特別是彎腰的時候,簡直疼得不能忍受。但是一切都來不及了,他已經站在了面前,彬彬有禮,無可挑剔。她只好強顏歡笑地去給他倒一杯茶,她放了很多茶葉,但是在打開礦泉水龍頭的時候卻犯了錯誤,她開錯了龍頭,她把涼水沖進茶葉里,她一沖進去就發現了,于是身子一擰,試圖讓自己肥碩的身軀擋住這個錯誤,但是依然被他發現了。

        “沒事兒,我不喝茶,涼水最好。”他說。

        她羞愧難當。這才突然想起——自己已經很久很久沒接待過客人了。甚至連自己也不曾接待——她想不起每天的飯菜是怎么打發的,反正是到了飯點兒才想起有吃飯這回事,于是到樓下買一個面包,抹上花生醬,心情好的時候再煎兩個雞蛋,就這么打發了完事兒。說實在的她吃得很少,睡得更少,鬼才知道她那一身肉是打哪來的。她心里最佩服的是兩種女人:一種是怎么吃也胖不起來的,另一種是怎么做愛也不懷孕的。但她明白自己恰恰相反。

        他坐在那兒,對她的失誤毫不在意。她猜不透是真不在意還是裝的。好在她還有殺手锏——她有碟,有數不清的盜版碟,有最好的DVD機,她在萬分難堪的時候給他拿出了一張碟——意大利性感美女莫尼卡·貝魯奇的新作:《西西里的美麗傳說》。畫面清晰音響一流,總算沒出什么差錯。她舒了口氣,希望他把注意力集中在畫面上,這樣她的手腳就動彈得自如些了。

        這一招的確很靈:他專注地看著,時不時發出些贊嘆:意大利性感美女對全世界的男人都有同樣強烈的誘惑。她趁機走進廚房下排骨湯面,排骨是燉好的,在樓下小超市買上幾個小菜,開一瓶紅酒,應當是頓不錯的晚餐。

        一切準備好了,她影子一般閃進衛生間飛快地點了一下唇膏和眼線,當然,都是淡淡的若有若無,對鏡子里的形象,她掩耳盜鈴地不敢細看,只能說大體上還過得去。一切準備停當,她走出去,看見他依然老老實實地呆坐原處,連動都沒動一下。于是她拉了把椅子,和他一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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