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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小斌作品精薈·第五卷《別人》(4)

      http://www.fxjt168.com 2012年11月27日14:28 來源:中國作家網 徐小斌著

        半夜里她醒了一次,三點四十。使她醒來的不是夢,不是口渴也不想小便,不是馬桶的回水聲,也不是鐘表的嗒嗒聲,桌上的那塊電子表只發出淡綠色的微光,她毫無征兆地醒了,睜眼看著黑暗,黑暗柔和地包圍著她,她忽然覺得自己剛才一直沒睡著。

        她記得翌日清晨的陽光,她還沒睜眼就感覺到了美好。后來她看見那個簡陋的桌子上,已經擺好了早餐:油條、豆漿,兩碟小菜,還有一碗冒著熱氣的香菇雞絲粥。

        她覺得那個早晨無比美好,很久沒有這種美好的感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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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把每件事情都考慮得很細致,很周到。短短的三天,他們把H城主要的購物商場都轉遍了,他還專門請了假陪她們,他是那樣耐心,在H城SOGO六層打折的衣服店里,他陪她們一件件地試衣裳,逛街本來就是對男人的一種折磨,加之還要陪著試裝,真無異于酷刑了。但當時的何小船壓根兒就沒有考慮這些,又自私又自戀的老姑娘只顧了那些美麗的時裝,那些漂亮的顏色塞滿了她的眼球,她一次次地走進試衣間,又一次次地出來,最后連自己都心生厭倦,穿了脫、脫了穿的重復勞動也就罷了,她還從內心里懼怕著那面穿衣鏡——它毫不留情地撕碎了她一直以來自欺式的青春幻想,把她腰間新添的贅肉,已經開始松弛的腋窩……一覽無余地展示出來,無可逃遁。

        即使這樣,每當她換好一款衣裳走出來的時候,他都堅持用一種欣賞的眼光看著她,她讓他評價,他永遠用最認真的態度做出最中肯的評價,這讓她心滿意足。

        他領著兩個女人跨進N個商場,不啻于一個將軍指揮一場戰役,或許比戰役更加慘烈,但他仍是那樣認真地、義無反顧地率領她們東拼西殺?粗枪し浒阒艺\而又勤勞的背影,連一向愛挑剔的鈴蘭也不禁肅然起敬。

        鈴蘭悄悄捅她:“什么時候認識的?真是寶貝!這年頭上哪找這么好的男人啊!”她只抿嘴笑一笑,并不理會,心里略略浮上一層驕傲。她們并肩推著H城SOGO手推車,目光齊刷刷射向身前那個背影。她好像頭一回發現,他的體型很棒,典型的那種正三角,寬肩,細腰,窄臀,長腿,有這種體型的男人,多半是奔放的,張揚的,傲慢的,或者假深沉的,而他卻總是那么內斂,好像竭力要把自己的長胳膊長腿收起來似的——她現在好像有點明白他身上最迷人之處了:羞澀。他的冷漠似乎是要掩蓋他的羞澀,他的無可救藥的羞澀。

        作為報答,她和鈴蘭為他做了一次掃除,整個上午她都在擦洗一塊玻璃,她把它擦得很干凈,干凈得好像沒有玻璃,好像只剩下空氣和陽光。他的居所里可能有糧食,總是有幾只米蛾子在飛。一只蛾子想飛出去,撞在了上面,窗臺上的幾只蛾子,扭動著身子在陽光中盲目地掙扎,她突然覺得,她自己的生活和這些蛾子沒多大區別,她是一直渴望陽光的,但是卻被什么擋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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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姑娘有一種奇怪的理論:談戀愛,一次失敗就意味著永久失敗。一個人只要被一塊石頭絆倒,就會永遠被同樣的石頭絆倒;谶@個理論,她只談過一次戀愛,當然,戀愛以失敗告終,而她也從此沒有再涉愛河。

        所有人都以為,那次戀愛的失敗是沒有道理的。她自己私下也這么認為。當時她還年輕,有著新鮮飽滿的身體和堪稱艷麗的臉蛋,有著煥發出來的光芒四射的熱情,與她同學設計的一位眾所追逐的男子看中了她,天時,地利,人和,沒有任何第三者或第四者搗亂,他們甚至已經去拍了婚紗照——那時的婚紗照還剛剛開始,有點兒土,她從一大盤子絹花中挑出一朵杏黃色的,在鬢邊戴了,走出來,所有的人都叫一聲好。

        人們等著吃喜糖了,可等來的卻是:解約。人們看到驟然發胖的她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進進出出。手里總是拎著一袋袋小食品,什么跳跳糖、徐福記水果幕斯、卡迪那豌豆脆、萊勒克杏仁什么的,應有盡有。

        只有當夜深人靜、她面對自己的時候,一幅清晰的說明書才能從黑暗中升起,那是她拍完婚紗照的當天晚上做的夢:她夢見自己走進一個農家的宅院,里面打掃得干干凈凈的,菱形格子的窗外,只有一串鮮艷的紅辣椒。門虛掩著,似乎有什么正誘使著她向里面窺視——她沒有窺視,她大大方方地打開了門——死去的父親正盤腿坐在葦席編織的炕上。

        在夢里,她似乎并不驚奇。她的父親坐在那里似乎順理成章。父親還是那么瘦,父親并沒有看她,只是用一根干枯的手指指向地面,地面上,有一面尋常農民結婚用的畫著喜字的鏡子被打得粉碎。

        她驟然醒來,沉思良久,認為這是上天的啟示。于是她毫不猶豫地解除了婚約。

        那一面土里土氣的鏡子,上面畫了喜字和龍鳳紋的,陳舊,卻并不骯臟,舊得干干凈凈的,她甚至能看到背面脫落的水銀。連她自己也懶得對別人說,妨礙她婚姻的,竟是這么一面土里土氣的鏡子,何況還是在夢中。

        連她自己也不敢承認,其實說到底,還是她自己不想結婚。

        她一下子胖了好些,胖得讓人認不出來了。她本是眼神靈動目光犀利的,現在卻變得混混沌沌如一攤污水。她抽煙酗酒暴飲暴食,吃個沒完沒了,特別是在有飯局的時候,她簡直忘了一貫的優雅,吃起東西來像個饕餮之徒,竟是一副要和別人暗暗較勁,生怕吃少了吃虧的勁頭兒!盡管肚子已經在發脹了,她還是英勇無畏地把一個個烤得焦黃酥香的蛋撻,那些澆著新鮮巧克力汁的奶油點心,那些令人饞涎欲滴的意大利肉醬面條……緊趕慢趕地往胃里裝,實在消化不了,她就在餐后吃上兩片最古老的酵母片,那玩藝兒還真管事兒,她暗自慶幸著自己身體的經折騰,在她看來,那些什么三高,什么心血管疾病,根本就跟她不搭界!

        漸漸地,櫥柜里的衣裳能穿的越來越少了,再后來,她悄悄走進過去根本不屑一顧的胖夫人店,看著試衣間大鏡子中間的自己,怎么也不能相信那一身贅肉會是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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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城之行很愉快?蛇沒來得及向對門兒匯報,人家就自己找上門兒來了。郎華梳一頭利落的短發,小紫花短袖襯衫和淡駝色純棉蘿卜褲,顏色款式都得體,臉色晦暗,精神卻比過去好了些,似笑非笑地盯了老姑娘一陣,調笑道:“何小船你行啊,去H城也不打聲招呼!早知道你去,我怎么也得給我們家遠航帶點東西!”

        “我們家遠航”幾個字強調得特別清楚,也特別刺耳。她心里一緊,忙道:“去H城開展三天,本來是不準備和任何人聯絡的!

        “可你聯絡了,而且還住在他那兒。”

        她強作鎮定:“我們托他幫忙找個便宜旅館,他一好心眼兒,就讓我們住他那兒了,真不好意思。”

        她強調“我們”就像對方強調“我們家遠航”一樣。

        “你和誰?”

        “和我的助手!

        對方似乎松了口氣,換成一種略帶譏諷的口氣,她說我們家遠航說了,你變化太大了,胖得都快認不出來了。

        心里又是一緊,大大的一緊,這一緊讓她難過了好久。晚上怎么也睡不著,眼前總是晃著對門女人那幸災樂禍的眼神。看看表,已經是凌晨兩點多了。完了,這一夜又要完了。多年來她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失眠,可她越怕什么越來什么,如今似乎已經形成了條件反射,她一沾枕頭心就會狂跳,而一旦夜半醒來,她就會聽見各種莫名其妙的聲音,無法入睡。是的,深夜里是有著各種聲音的,如果仔細辨認,那些聲音里會有一些壓抑著的尖叫,那些聲音讓她想起塔羅牌的背面,那些密密的紋路,是如同水一般柔軟,刀刃一般鋒利的聲音,那是冥間的聲音,是冤魂纏繞的聲音,從聲音中似乎可以窺見深深淺淺的足印,在它們的末端,滲透著神秘黑色的穹窿,讓人想起末日審判時來自上天的聲音。

        她戰栗起來,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憤怒。抑或兩者兼有。

        她索性起身,把一個枕頭頂在床頭,使足了全身的力氣一拳打過去,心里的緊張疼痛似乎輕了些,試著再打出一拳,心里又輕了些,于是她掄圓了胳膊,拳頭如冰雹般狠狠打在那個倒霉的枕頭上,又急又密。那枕頭上畫著一對蝴蝶的翅膀,照她看來,那翅膀上的一對花斑,就是對門女人那雙雞賊的小眼睛。

        力量不夠。生平第一次,她感到力量不夠。她需要另一個人,需要另一個人的力量,和她一起,應付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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