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 小說 >> 重點推薦 >> 正文

      徐小斌作品精薈·第五卷《別人》(24)

      http://www.fxjt168.com 2012年11月27日14:28 來源:中國作家網 徐小斌著

        菜園子的燈自然早就滅了。菜地里好像是剛剛灌過水,到處濕漉漉的,一踩一腳坑兒,有幾次,把孔師母的鞋也粘下來,她這才想起,腳上穿的還是拖鞋。

        看見菜園子老張家的門了,那是外面的一道柴門,她想也沒想就撲了過去,但是幾乎是在撲過去的同時,柴門里面也有個什么東西撲了過來,黑糊糊的有半個人高,發出一種嘶啞的汪汪聲,在黑夜里格外瘆人,平時溫文爾雅的孔師母嚇得三魂走了七竅,心下只有命懸一線的感覺。天吶天吶。小屋里的燈驀然亮了。

        就在這時,從靶場方向傳來一陣槍聲。

        7

        其實,對那件事反應最強烈的是書棣。

        明大所有的孩子們都記著了書棣捂著臉狂奔逃離現場的那個瞬間,但是誰也不知道少女書棣為此付出的慘痛代價。從那時起,書棣竟然停了經。本來紅撲撲的臉變得蠟黃蠟黃的。性情兒也變了,書棣一輩子也忘不了,孩子們在怔了片刻之后,由壞小子王三兒帶頭兒嘻嘻一壞笑,哄的一下散了,遠遠地,像是有人在起哄:噢噢噢!報告司令官,有人沒褲子穿!……噢噢噢!那哄笑聲常常像一把刀,在書棣沒有防備的時候,突然躥出來,在她嬌嫩的胸膈處,致命一擊。

        當然,這一切的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書棣和孔令勝一直在悄悄地相愛著。

        在那個年代常常被忽略的情感,只有在突發事件中才會顯出本色。在那之前,書棣只是覺著,在街上行走的時候,滿街的行人似乎都是孔令勝。那是她最快樂的時候,她哼著歌,總是不知不覺地反復哼一首歌的旋律,可以從家門口一直哼到學校,等她坐在課桌旁,清醒著的時候,她才突然想到,她哼的那首歌就是孔令勝最近常彈的一首曲子。師大女附中和男四中結成友誼班之后,他們的關系更微妙了。有一次去頤和園劃船,大家起哄叫書棣唱歌,書棣悄悄盯著正在劃船的孔令勝,信口唱起電影《兩個小足球隊》插曲:有一天伙伴們來到海上,共同度過快樂的時光,我們的舢板迎著晚風破海浪,親愛的朋友們要去遠航,你看這天空多么晴朗,你看這海鷗自由飛翔,你看這劃船的小伙子多么健壯,就像那真正的水手一樣……

        看上去孔令勝沒有在聽,他的眼睛一直停留在一個遙遠的國土。但是從他漸漸變得溫柔的目光里,書棣知道他在聽。在她和他的關系中,他一直是聽者。那一架古舊的大風琴,涌動著太多的月色溫柔,還有潮汐與船,他從小就能清晰地分辨和弦與琶音,卻聽不清她在傾訴什么。她說的總是太多,雜亂無章。就像初學寫作的人,總是想把每個字都變成華彩樂章,于是華彩樂章就不存在了。

        但最終他還是聽懂了。在一個月光如水的夜晚,借著潷析在大風琴上的光線,他們的眼睛第一次筆直地相對,眼睛里映著的小月亮閃著迷人的寒光,像鉆石一般犀利地把五線譜分割開來,于是他懂了。從那天起,他看的所有小說的女主角都變成了一個人,少年人所有的幻想都集中起來,那一切都與眼前的少女有關。

        但是月亮、風琴、潮汐與船都是脆弱的,不堪一擊的。那是海市蜃樓的幻影,特別是在那樣一個奇怪的年代。

        8

        孔令勝伏臥在靶場的秋風里。多少年之后人們還在爭論:他到底是不是真的要自殺?無論如何,他自殺沒有道理嘛。一件小事情,純粹小孩子的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大家都快淡忘了,為什么他還要自殺?不可能。即便被父親吼兩句,也不至于就尋短見。但是如果不是自殺,他為什么大晚上的一個人跑到靶場?特別是跑到靶子那里,那不是活活的要人當靶子打嗎?不,不對,持反對意見的又說了:他怎么知道那天大學生要在那兒練夜間射擊呢?!不錯,明大家屬院里是張貼了告示,但是像孔令勝這樣一天到晚窩在家看書學習的人,是絕不會注意家委會門口張貼的告示的,豈止是孔令勝,幾乎所有明大的孩子們都不會注意那一塊專門貼各種告示的塑料板兒,他們歷來認為,那是老太太們的事兒,與他們無關。

        但是孔令勝的確是死了。不管人們如何猜測,結果總是一樣的。孔師母一見到孔令勝的尸體就昏過去了。小華麗撲上去,悲傷地舔著孔令勝蒼白的臉頰,粉紅的小舌頭一伸一縮的,一雙大眼睛顯得很驚恐。孔先生狠狠打著自己的耳光,把自己牢牢鎖在房間里,后悔不該對兒子說出那樣絕情的話。小乖一聲不吭縮在墻角,好像一下子人都風干了似的,變得很小很小……當然有很多前來悼念的人,都說著同樣的話,然后帶著同樣的表情離開。家委會的主任黃大媽回到家里,把幾個兒子都叫到一起說:“你們可得走正道兒,看看當流氓有什么好?他自己也活得沒臉了吧?沒臉了,就只好走這條道兒!就只可憐孔師母,白白把他養活這么大!”說著忍不住,掉下淚來。

        書茵的奶奶也在家流著淚,數叨著:“年輕輕的孩子誰不犯錯兒?偏這孩子想不開!可惜了兒的,長得多好一個孩子!孔師母在家不定怎么哭呢!”又催著書茵媽:“還不快瞧瞧去?孔師母好強的人,可別再出人命!”

        書茵媽一直埋頭在織毛衣,頭也不抬地說:“我看就別趕那個熱鬧了!誰家出了事愿意別人摻和?何況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一語未了,誰也沒想到一直悶頭寫作業的書棣一下子跳起來,直逼到媽媽的臉上:“人都死了!你還要怎么樣?還要怎么樣?!……”

        書茵媽因為完全沒有精神準備,手一抖,毛衣就掉在了地上。書棣的聲音又高又尖厲,把正在哭著的書茵也嚇得跳了起來,書茵就往外拉書棣,就在這時,一直關門寫檢討的爸走了出來。

        爸一走出來,媽的眼淚就像自來水龍頭打開了似的,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爸正在心煩:前幾天教研室又把火燒到自己頭上,說是自己已經走到右派邊緣了,需要別人大喝一聲,才能猛醒。幾遍檢討稿也通不過,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寫得很投入了,沒想到一聲尖嗓門兒,一下子把他的思維攪亂了。爸對孩子歷來的政策是兩個極端,慣么慣得要死,兇起來又兇得要命,爸一兇也沒什么別的本事,就是摔東西,逮著什么摔什么,這時隨手抓起一個從蘇聯留學帶回來的鉛筆盒,也不管是誰的,狠狠往下一摔,再一踩,嗚呼哀哉,鉛筆盒變成了糖耳朵。

        書棣蒼白的臉呆了幾秒鐘,突然用瘆人的音調尖聲哭了起來,痛哭中喊了一句:“你們是不是要我也去死?!”就轉身向外跑去。

        一大家子都呆若木雞地立在了原處。半天,媽問:“四丫頭說的什么?”奶奶和爸互相看看,都不做聲,唯書茵答道:“四姐說的是,你們是不是要她也去死!”媽就止了淚,悄然無聲地走到盥洗室,對著鏡子洗洗臉,搽搽雪花膏,又撲了點粉,走出來說:“你們誰也不許去追小四兒,誰追誰負責!”說罷把爸的衣角輕輕一捻,兩人進了里屋。

        媽軟軟地靠在爸的肩上,皺著眉:“這可怎么好,看來小四是出事了!”爸還在發呆:“出什么事?”媽說:“你這書呆子,還問出什么事!這還看不出來嗎?幾次說孔家大兒子,她護在頭里,跟要了她命似的,我也是傻,早該想到的,前些年她不是老去孔家學琴嗎?兩個人一來二去的大了,都有了心事兒了,怪不得孔師母見面總那么客氣,想是她也知道點子什么了,就單瞞著咱們兩個老傻子!”爸就嗔怪:“哪來的事,你也太多疑了!孩子才多大,就操這個閑心了!”媽說:“你知道什么?如今的孩子懂事兒都早,再說也都不小了,孔家老大都十九了,咱們小四也十七了!看她最近臉黃黃的,我還以為是胃口不好。鬧了半天……要是再大點兒倒也罷了,怕的就是這么半大不小的,最容易出事兒!……”

        后來媽真的查清書棣的秘密了。知道了這個秘密之后媽就嚇了一跳:這孩子停經了!還真是這么回事兒!一點兒沒冤枉她!

        媽親手挑了十字繡的桌布,送到校醫室王大夫家里,求王大夫給四姑娘做個尿檢。王大夫很好地掩飾了冷笑,答應了。但是書棣死也不去校醫室。沒辦法,媽只好連哄帶騙地拿了女兒一點尿樣,自己去了。當然結果很出意料,媽呆了一呆,算是放心了,立即后悔著那塊桌布,繡了四天四夜啊,漂亮得很,連自己也舍不得鋪呢。

        但是從那時起,四姐書棣就有些神叨叨的了。一年之內,從班里的尖子生滑到了補習生,第二年,索性就休學了。慢慢地,書茵發現四姐連長相也變了,臉還是那張臉,五官還是那個五官,可精神氣兒沒了,一種灰禿禿的東西慢慢侵蝕了那個青春勃發的形象,就連個子也像是變矮了似的,美麗離她而去,再沒有人說,看人家段家四姑娘,夠多美!

      網友評論

      留言板 電話:010-65389115 關閉

      專 題

      網上學術論壇

      網上期刊社

      博 客

      網絡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