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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小斌作品精薈·第五卷《別人》(21)

      http://www.fxjt168.com 2012年11月27日14:28 來源:中國作家網 徐小斌著

        當然最不能提的是哪個女人漂亮,除非媽自己提,媽提了別人也不能提,譬如有一次媽在餐桌上興奮地說:演《五朵金花》的那個女孩子,真漂亮。爸爸就接了一句:聽說她叫楊麗昆,才十七歲。媽眼睛里的光當時就暗了下來,并沒有說什么,只看了爸一眼,爸立即就蔫了。媽的那雙眼睛分明說:你倒知道得清楚。但媽分明又什么也沒說。在大多數(shù)情形下,媽是非常體貼爸的,總給人一種夫唱婦隨的形象。

        媽年輕時據(jù)說相當漂亮,有照片為證:梳一個簡單的鵲尾頭,穿陰丹藍士林旗袍,眉眼和嘴巴非常美麗,可以說,段家的幾個女孩,都沒有真正承繼那種美麗。那種美,一點也沒有危險,讓男人感到非常安全。并且有一種小家碧玉式的精明,讓中產階級的男人覺得,要找就得找這種老婆。

        姐兒五個比較起來,當然是四姐書棣最漂亮。也是媽年輕時一樣的眉眼,嘴巴像爸,很大,但并不難看,一口美白可以做廣告的好牙齒,有些西洋女人的味道。媽對書茵說體己話的時候就說,五個姑娘里,我最擔心小四的婚嫁。書茵笑道:媽媽真是為古人擔憂,四姐最好看,哪兒還嫁不出去?媽抿抿嘴:你知道什么?古話說紅顏薄命,一點兒不會錯的。書茵就說:那媽媽這么好看,難道薄命了?誰不說媽媽有福氣?媽粲然一笑:小鬼頭!偏你會說話!你四姐要是有你一半會說,媽就不會為她擔心了!她雖然繼承了我的相貌,卻沒有繼承我的脾氣秉性兒,你哪知道一個女人活在世上有多難!媽活到現(xiàn)在平安無事,還不是靠一個忍字?你四姐那個性子,將來有的磨煉呢!年輕輕的姑娘,模樣兒倒在其次,第一就要性格兒好,我看你倒是個樂天的樣子,性格兒好,一生無憂呢。

        書茵知道媽接下來就該說奶奶了,急忙岔開話兒,讓媽躺下:那天你說腿疼,我給你捶捶?媽就躺下,說:真是媽的心肝寶貝兒!才多大,就知道心疼媽媽了,可見媽沒白疼你!說著往上擼褲腿兒,因太窄擼不上去,只好把褲子脫了。書茵從小就愛看媽的白腿白屁股,白得連里面青青的脈管也看得出,什么香水也沒噴過,天然就有一種肌膚的香氣。看見媽的白腿書茵就想起小時候曾經有一回,媽洗屁股的時候,書茵失口叫道:媽媽的屁股好白啊!就這一句話,把奶奶也引來了,奶奶說了個笑話:說從前有個女孩,到姑媽家借鍬,半路摔了個跟頭,就把事兒給忘了,直到晚上姑媽洗屁股的時候,女孩說:姑媽的屁股好白啊!姑媽罵她一句家鄉(xiāng)話:敲死啊你!女孩才突然想起,自己是來借鍬(與敲同音)的。這個笑話讓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媽也笑。但是一轉臉,奶奶剛走,媽就沉下臉來:在孩子們面前拿我開心,安的什么心?!四姐就悄悄對書茵說:哼,媽就是這樣,兩面派!書茵說:你懂什么?這正是媽懂禮的地方,媽忍著背后說,從不當面撕破臉,這樣才能跟奶奶相處,要是背后也不說,怨氣積起來,不撕破臉才怪呢,像媽和奶奶這樣的人,一撕破臉,就再也別想過了!四姐呆了半天,說:難怪媽和奶奶都那么喜歡你,小小的年紀,怎么這樣世故?書茵說:一家子相處,總該有些謙讓的地方,說作偽也行,就是不能事事依著性子來,譬如咱們家,光孩子就七個,老人要操多少心!要是個個都依著性子來,還不把媽媽累死?所以說,做人處世,還是有規(guī)矩的好。四姐書棣聽了,嘿然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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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茵照著那張月份牌畫了一幅《鸚鵡姑娘》。孔師母看了,說:明兒到我家去吧,我收你為徒,可好?書茵呆了半天才笑起來:您說的可當真?孔師母說:當然當真。書茵瘋了似的在屋里飛跑了一圈兒,震得墻灰沙沙地掉。

        第二天,書茵采了小院里剛開的鮮花,有玫瑰,百合,康乃馨……滿滿地裝了一花籃——這是媽媽的主意,拜師總要送禮,“孔師母什么沒見過,我們哪送得起,只有送花,又不花錢,又高貴,料想她也喜歡。”媽媽果然猜得不錯,孔師母見了那些花兒,果然看了又看,聞了又聞,害得那小京巴都生了氣,才叫傭人拿了瓶子裝起來。瓶子是鈞窯的大花瓶,裝了那一大束帶露水的花,好看得很。孔師母就端出點心匣子,一盤盤地倒了出來,讓書茵挑著吃。荒年剛過去沒多久,書茵的胃腸還沒放開,哪見過這么多好吃的東西?又怕被人家笑話,只揀了一塊馬蹄酥和一塊核桃糕,小心翼翼地用手接了吃。那時發(fā)高級點心票,有個童謠叫做“高級點心高級糖,高級老太太上茅房”,書茵當然也是知道的。孔師母又叫人倒了水,說:“有好茶,只是你小人兒吃不慣茶,這茶要你奶奶來,慢慢地品。”吃了喝了,孔師母才領她進里屋,看她做的絹人。

        書茵還是頭一回見到孔師母親手做的絹人,只有搖頭咋舌的份兒,哪兒還說得出話來?分明是一出出的戲,只是那行頭太搶眼,穆桂英穿大紅平金的大氅,繡花鞋竟是金絲編的;崔鶯鶯穿玉色馬甲,湖藍長裙,上繡銀色仙鶴;鐵鏡公主戴的冠上,密密麻麻鑲了各色珠寶和花朵,還有杜十娘的百寶箱,里面那些袖珍的首飾真不知是怎么做的。書茵還在發(fā)呆,耳邊已聽得孔師母在問:“知道這是出什么戲嗎?”“是《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嘛。”“這個呢?”“《四郎探母》。”“那個呢?”“是《打漁殺家》吧?”“是,難得你這孩子竟都知道。是奶奶告訴你的?”“不,是媽媽。”“唔?媽媽還教你這些?”孔師母有些意外似的微微一笑。“是啊,她高興時還唱兩段呢!”“有沒有教過你?唱一段給我聽聽。”

        書茵就真的唱:“……聽他言嚇得我渾身是汗,十五載到今日他才吐真言,他本是楊家將把名姓改換,思家鄉(xiāng)想骨肉不得團圓,我這里走向前重把禮見,不知者不為罪你的海量寬。……”孔師母聽了更加喜歡:“沒想到你小小的人兒,戲唱得這么好。好,我更覺得沒有錯看了你。來,我今天就給你上第一課,畫絹人臉。”

        書茵看見幾個一個模子做出的絹人頭擺在桌上,孔師母拿起一個,看了看說:“就讓她做白娘娘吧。白娘娘有什么特征?”書茵說:“白娘娘長得很美,也很善良。”孔師母說:“還有呢?”“還有……就是有點軟弱吧?”孔師母喜道:“說得好!白素貞的特點就是美麗、善良、軟弱。不,也不盡然,她其實是個外柔內剛的人,譬如‘水漫金山’這一節(jié),明明知道不是法海的對手,可是為了愛情,還是拼啊,還懷著小孩子。所以呢,白娘娘的眉毛特別重要,一定要彎下去,要這樣子,比小月亮還長一些,眼睛呢,不宜過大,但是要含情脈脈,還要有點憂郁。”書茵聽了這許多形容,有些慌神兒,一筆下去,眉毛就畫粗了。孔師母“呀”的一聲:“怪我,不該說那么多的,說得你緊張了,好,你在這里畫,我去叫保姆準備中飯,一會兒在這里吃飯好了。”沒等書茵說出不字,孔師母已經進了廚房了。

        到吃中飯的時候,書茵已經畫好了四個小人頭,孔師母細細看了,喜道:“個個都好!”傭人仇嫂端著菜走出來,笑道:“難得孔師母說好,從今后總算多一個幫手了。”說得孔師母和書茵同時一怔,孔師母旋即笑道:“哪有讓書茵姑娘做幫手的道理?”書茵急忙應道:“要是能讓我當上孔師母的幫手,就真是我的福氣了!”正說著,孔先生回來,孔師母急忙走上去為他寬衣,換拖鞋,又敬一杯茶。書茵見了,暗想原來孔家還有這套規(guī)矩,爸爸下班何時見媽媽敬過茶了?難怪孔家從不吵架,原來這便是所謂相敬如賓了。

        于是坐下來吃飯。書茵這才看清孔先生是小棗核腦袋,戴深度近視眼鏡,倒像是滿臉只有一副眼鏡似的。孔先生只向書茵打了個招呼,坐下來就心無旁騖,一心吃菜,菜一定是孔師母夾到碟子里的才吃。旁邊一小杯酒,吃得有滋有味。菜是淮揚口味:無非是一個清湯獅子頭,一個油浸魚,一個菜心,一個豆腐,兩碟開胃小菜,一大碗烏魚蛋湯。孔師母說,獅子頭和魚是專門為書茵做的,都是典型的淮揚菜。書茵嘗了嘗獅子頭,果然鮮美異常,孔師母笑道:也沒什么竅門,不過是加了一點馬蹄而已。后來書茵才知道,所謂馬蹄,其實就是荸薺。那天書茵只看到孔師母忙不迭地布菜,自己好像只吃了一點點飯。吃過了,又拉著書茵的手進了房間,把那四個小人頭擺在桌上,一一評點。

        誰知仇嫂就在外面叫:段太太來了!話音未落,書茵見媽已經閃了進來,穿銀灰明繡絲綢旗袍,梳S頭,還打了一點粉。孔師母急忙讓座,嘴里說道:“段太太今天好漂亮的!”書茵見媽滿臉堆笑,道:“到孔府來嘛,哪敢怠慢?自然要梳洗了才能來,怕的就是這個傻丫頭給您添麻煩!”又叫書茵:“還不快回家吃飯?下午不是還有自然課?”仇嫂在一旁笑道:“書茵姑娘已經吃過了。”媽頓時一臉慚愧:“這是怎么話兒說的?這個傻丫頭!還真叫我猜著了!晚來了一步,就給孔師母添麻煩了!”說著就去拉書茵的手:“還不快走?難道孔師母這里好,你就長在這里了不成?”一頭說一頭笑,說得仇嫂也咕咕地笑。孔師母急忙說:“是我硬留下的,我只兩個兒子,就稀罕個姑娘!書茵又懂事兒,巴不得給我做個伴兒呢!”

        出了門兒,書茵就見媽的臉一下子拉下來,冷若冰霜。書茵知道自己這下子犯了媽的規(guī)矩了,嚇得一聲不吭,等著挨說。誰知媽一路上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死死攥著書茵的手,走得飛快,書茵幾乎要小跑才能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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