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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小斌作品精薈·第五卷《別人》(19)

      http://www.fxjt168.com 2012年11月27日14:28 來源:中國作家網 徐小斌著

        那么他只有兩種選擇,既然不能殺人滅口,那也就只好妥協了。他得乖,得裝孫子,他強忍怒火,繼續以靜制動以柔克剛,他看到她的臉由醬紅轉成鐵青,又由鐵青變得蒼白。他知道,她的暴怒已轉成悲傷,而他的死刑也已改為死緩。

        他喃喃著:“罵吧,你罵吧,只要你能出氣,只要你病能好,怎么著都成!……”以他這樣一個七尺大漢,說出軟話來特別讓人心動,罵累了的她這時悄悄看了他一眼,就這一眼,劍拔弩張魚死網破的心一下子塌了下來,剛才還是血影刀光的劍鋒,卻突然化成了殉情的音樂。深淵就在眼前,房門就在身后,恰如那幅死神來臨的設計圖,房門敞開著,宴會尚未結束。恨與愛的轉換如此之快,沒有滿足的那一部分情感一下子化作眼淚,她號啕大哭,哭得驚天動地勢不可擋。哭到他生氣,哭到他不耐,哭到他害怕,哭到他——被感動。

        他的決心再次被她的眼淚粉碎了。

        他嘆了一聲,把她拉進懷里:“我到底有哪點兒好值得你這樣啊?”

        那天晚上他留下了。她奇怪,看上去已經倦怠無力的他竟然還有那么可怕的力量,兩個剛剛還在絕境中掙扎的人這時好像互相抓住了救命稻草,他們死死地抓住對方,好像要在徹底枯萎之前抓一個殉葬者,他們從床上翻到地上,淹沒在汪洋大海般的體液中,他們被洗劫的骨架,他們虛幻的血肉,都在那片汪洋中慢慢融化。后來他身子動不了了,仍然堅持矗立著,她把身子彎下去,緊緊貼著他,她想把自己裝進去,重新變回他身上的一根肋骨。

        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之前還在聽她講著故事:

        東海有一只鳥,叫做精衛……

        她在講精衛填海的故事。她把我當成小學生了。他想。

        但他并不知道她其實想講的是另一個故事:東海還有一種鳥,名叫意怠,和別的羽族比起來,這種鳥遲鈍無能,無法單獨生存。一定要跟同類互相牽拉著才能飛翔,一定要跟同類互相攙扶著才能站穩。這種鳥膽怯懦弱,前進時不敢在最前,后退時不敢在最后,吃東西時誰也不敢先吃,只能按等級順序,吃剩余的殘食。它們嚴格服從著尊卑綱常,內部秩序井然,外敵無法侵害它們,也正因如此,它們很少遇到大災難,它們長久地生存了下來。

        假如一株開滿香花的樹,碰上意怠這樣的鳥,又會怎么樣呢?

        她久久地看著夢中的他,心情慢慢安定下來,她覺得自己好多了,心病還需心藥治,解鈴還需系鈴人。不過這種死去活來的感覺,她真的不想再經歷第二次了。

        他睡相很好,像個乖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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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晨,陽光明媚。他醒來的時候她已把早餐做好:燕麥面包,煎雞蛋,鮮榨水果汁,牛奶和兩盤涼拌青菜。非常豐盛,他大口大口吃得很香,她穿著一件顏色絢麗的內衣,笑瞇瞇地看著他,眼里充滿愛意。

        陽光如同濃酒一般灑在她的肩上,在這么美好的陽光下,她想洗去所有的陰霾,她終于明白了,他是真的愛她,面對真正的愛人,她不想有一絲的陰影。“我想跟你說一件事。”她說。

        “哦,什么?”他喝了一大口加奶的鮮梨汁,十分愜意,好像好久沒有如此愜意的感覺了。

        “有件事我想來想去,還是得跟你說實話,……那個……”她似乎有些猶豫,“那個懷孕的事兒……”她看到對方抬起眼睛來了,直直地盯著她,似乎有些緊張,但她還是繼續說下去,“是假的。”

        “你說什么?!”

        “別這么看著我親愛的,我跟你說……”她用盡可能動聽的聲音把事情和盤托出。

        她看見他震驚的眼神慢慢暗淡下來,說白了他只是略略有點吃驚,然后很快恢復了常態。她暗暗佩服他的承受能力不同凡響。同時,也暗暗感激他的理解。

        “我想,對真愛的人,不能有任何的隱瞞,所以……”她看見他站起身,扣好最后一個紐扣。“怎么,你這么早就走?今天不是周末嗎?”

        “哦,不是跟你說過嗎?最近這段很忙,還有我父親的事……”

        “那你頭暈好些了嗎?要不要我陪你去看?這附近有個老中醫,醫術很不錯的……”

        “不不,我好多了,”他甚至微笑了一下,“車還停在你們家對面,挺不放心的。”

        “好,那就走吧,路上開車小心。”她顯得很賢惠很豁達的樣子,去給他開門,順手把一小瓶治頭暈的藥放在他手中。

        門關上了,她整個人仍然沐浴在幸福的陽光里,她心滿意足。他的確是個誠實君子,感謝上帝把他賜給了我,我要感恩,她想。她跑出去,打開十一層的外觀窗,從這里正好能看見樓下那片空地,還能看見馬路對面的停車場。

        她看見他了,他沒有坐電梯,而是從樓梯上走下去的,所以,當她走到窗口的時候,他剛剛在樓下那片空地上出現。她很希望他能回頭看一看,但他根本沒有回頭,而是逃似的穿過馬路,走向他的車。

        她立即撥響了他的手機,她想這么遠遠地看著他接手機的樣子。她想遠遠地看見他的一個微笑。

        但是他沒有接,她從窗口遙遙看見,他拿出手機看了一下就揣進了衣袋。她再撥,手機里響起尋呼臺小姐的聲音:對不起,您撥叫的用戶已關機。

        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感覺到有一件事,有一件不可挽回的事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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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關了手機,踩了一腳離合器,再踩一腳油門,把車頭掰出來,他很熟練。馬路對面是他去過多次的那幢樓,那樓的外裝修漆成了暗淡的粉色,過去他看見那座樓的時候總覺得很美,但是現在,他覺得那樓的顏色有一種掩蓋不住的鄉氣,而且,也太陳舊了。

        他沒有看那樓一眼就拐了彎,他要去營業廳換手機號,連家里電話也換掉,再裝一個來電顯示。然后他再買個電腦的殺毒軟件,郎華要的,還有兒子要的文曲星。買完這些他會去附近的圖書館給部長趕稿子,這篇稿子部長點名要他來寫,估計中午就寫得差不多了,圖書館一樓有快餐廳,他吃個便當就去醫院,他知道,父親在等著他。

        中午時分陽光反而暗淡了。他走進醫院的時候看見門口的垃圾桶,于是把那一小瓶治頭暈的藥扔進去了,沒準兒是毒藥呢,他想。他總算領教了女人的所謂愛情了——無非是一種包裝美麗的毒藥而已。他想,他在有生之年再也不可能與藥的主人見面了,那樣的話,他也許會控制不住殺了她的。

        他回想起她向他坦白的那一刻,他突然發現,她是那么老,那么丑陋,她的皺紋與白發都在陽光里纖毫畢現,還有那一口被煙熏黑的牙齒——天哪,過去怎么竟然沒有發現這個,一想起他竟然與這么丑的老女人做愛,他簡直要吐出來了。

        推開病房的門,他一驚,郎華、兒子和弟弟一家人都在這里,穿過他們的縫隙,他看見父親臉上蓋著的白布。

        郎華哭喊著撲了上來:“你上哪兒去了?你上哪兒去了啊?!你這個該死的!你也學會騙人了!!你告訴我說昨晚在醫院,你到底上哪兒去了,今天人家醫院打了一上午電話,也沒找到你,老爺子死的時候是睜著眼!你知道他是惦著誰!你這個偽君子,你不答理我們母子倆也就罷了!你竟然舍得讓你們家老爺子睜著眼死!!……”

        郎華還說了些什么,他都沒有聽清。他只是機械地摸向口袋,啊,手機還在,只是,他忘了開機了。他清晰地看見弟弟與弟媳鄙棄的眼神,然后,他覺得自己的面頰突然濕了,然后就是一陣無法克制的暈眩,他在失去知覺之前突然看見窗外陽光強烈,郎華的身影在強烈陽光的背景下舞動,有如一場慷慨激昂的皮影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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