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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小斌作品精薈·第五卷《別人》(18)

      http://www.fxjt168.com 2012年11月27日14:28 來源:中國作家網 徐小斌著

        他踩一腳油門就出發了,路上,他第一次認真地想他們的交往,第一次認真地反省,第一次認真地想起了她的好,她的確是在愛著他,用她的方式,他深信這點。但她的愛的方式,恰恰是他不能接受,或者說不喜歡的一種方式,他覺得,對于愛,成年人應當有更成熟的表達,他可不愿意裝嫩,譬如那些“親愛的”之類的稱謂,都是他一向拒絕的,而她卻恰恰喜歡叫一些花里胡哨的稱謂,那些稱謂讓他肉麻,開始他還忍受著,后來終于繃不住了。在每一個小小的細節上,他們幾乎都是不一致的。但是現在,他覺得沒什么,表達方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真心地愛著自己,他不能讓一個愛他的女人孤零零地病倒。

        他竭盡全力地撫慰她,全盤認輸。他知道只有這樣才能讓她回黃轉綠,起死回生。他能夠清晰地感覺到,懷里的女人在慢慢由僵硬變得柔軟,這時他可以細細地看她,他可以清楚地看見她眼角的細紋,一年多的時間,她從一個豐滿的女子變成了一個中等偏瘦的婦人,他現在可以輕而易舉地抱她起來,其實,無論是豐滿還是削瘦,他覺得都無所謂,他一點兒也不主張她減肥,他心目中的原始心象一直是三十多年前的那個“大娃娃”,無論她肥或者瘦,美或者丑。

        但是他很快知道,她緩過來之后就是他的災難。

        她剛能開口就變成一個潑婦,她破口大罵,罵聲中眼淚早已灰飛煙滅,他驚奇地看見她的嘴唇漸漸發紫,她的腦門兒上像是冒了一股煙,可以烤熟任何堅硬的東西,她說你是人嗎?我覺得你不過是個像人的東西而已,很多東西在黑暗中像人一樣,在黑暗中所有的東西都像人,可惜我是在黑暗中看到的你,對不起,我把你當成人了!

        他的血一下子涌到臉上,從小到大,還沒人這么罵過他,他壓著火嗡嗡著:“好啊好啊,只要你能出氣,罵什么都行!”她一點沒有因為他的退讓而緩和,她說你到底把我當成什么了?一個隨時候著你的婊子?!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什么都由你掌控,什么崇拜,什么偶像?!完全是放屁,你不過是急于進入我的身體,想當個不花錢的嫖客罷了!可是你想過我的感受嗎?!我跟你的時候還是個處女!是個處女。∧泐^一次讓我知道我的身體原來這樣空,這樣需要填充,你開發了我,然后又跑了,害得我就像個傻逼似的永遠苦苦等著下一回!與其這樣,還不如永遠不被開發!我告訴你我看不起你,因為你還不如馬路上那些民工,你和他們在本質上一樣粗俗,可你還要裝成一個誠實君子,所以,你比他們更惡心!對,我是不年輕了,也談不上漂亮,我已經有了皺紋和白發,還有被煙熏黑的牙,對,我屁股太大,脖子太長!毛衣上掉了一枚紐扣,褲子上還有油漬,我的發型和臉不搭,我的鞋和襪子不搭,我愛發脾氣!懶散邋遢!抽煙酗酒!可我是真的愛你,為了愛你,討好你,我把什么都交出來了!把我自己的身體都毀了。Я耍。!

        她咆哮著,披頭散發口沫橫飛,完全像一只失心瘋的母狗,把狗毛都晃得炸起來了!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為什么剛剛還奄奄一息的她竟還有著如此大的能量!她心里充滿破罐破摔的快感,而且還在身體上做出了迎接重拳出擊的準備,她想他一定會狠狠給她一耳光,或者,拳打腳踢!好啊,反正她豁出去了!不是說狠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嗎?!她就不要命了!她早就忍無可忍了,她再也不想裝賢惠、裝溫柔了,她想好了,來就來他個魚死網破!實在不行,直接去找郎華,然后再去他單位,當眾往他臉上潑一杯水,像他的這種單位,如果當眾出這么一次丑,仕途上就永遠出局了!

        可是他一動不動,甚至一句話也不說,嘴角閉得緊緊的,好像這輩子也不打算開口。

        她罵了又罵,把這一年多來所有的鳥氣都罵出來了:“……告訴你,這事兒沒完,世界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兒?!便宜都讓你占了?別人都是傻逼?哼!你沒想到吧?我把你做的事都寫在了日記里,不愁你不認!你不信可以看!你看哪!看哪!……”

        她把自己的日記翻開,拿到他的眼前,她看到他的瞳孔慢慢張大了,大顆的汗珠流了下來。她心里這才有了一絲平衡,一絲快意,她又作勢乘勝追擊:“還要看流產記錄嗎?這兒有全套的!包括胎兒的DNA,我隨時都可以告你!不怕你抵賴!……”

        她越說越有快感,自己也奇怪從不會撒謊的自己不但把一個謊言進行到底,而且越說越溜兒,越說越像真的,說得連自己都相信了!她在為自己的急智感到得意的同時,也不自覺地扮演著謊言中的那個角色,為那個角色而鳴不平而流淚——啊,她真是一流的演技派演員,假如她從影,怕是很多明星都該稍息了吧。

        但是她心底的一個角落在說:完了,你完了!你們徹底完了!那個角落在不斷地拉住她,但當她已經變成一只瘋狗的時候,誰也拉不住。

        他的目光呆呆地看著她,臉色慢慢變得青白,汗流下來,她有些害怕了,嘴里還在罵著:“裝什么呀裝?!你以為你裝成這樣我就怕了?你就可以逃避罪責了?!……你為什么不說話?理虧說不出來了是吧?說話呀你!你為什么不說話?!……”

        她徹底慌了神,這才想起他這么些日子一直在醫院看護父親,那滋味她是知道的,過去自己的父母臨終時,她也曾經看護過,我的天,那罪可不是人受的!不過現在有護工,好多了,但是那也折磨人哪!一瞬間她突然覺得他是可以原諒的,就像過去無數次那樣自動給他找著臺階,不過那只是一瞬間,疼痛還在她心里泛濫,她已經搞不清究竟是身體上還是心理上的痛,反正,眼前的這個男人,要為她的疼痛和瘋狂負責!是的,瘋狂。有一件往事,是她積郁心頭的一個秘密,她的母親是先瘋后死的,母親的瘋狂是因了一個男人,那個男人,不是她的父親。

        這是她的家族的一個巨大的秘密,一個恥為人知的秘密。她并不知道任何細節,她與兄姐們提及此事,大家永遠顧左右而言他,諱莫如深。她只是知道這件事的結果:母親割破了雙側股動脈,那時她還很小很小,但她清晰地記得那兩股血的噴泉,她家的白墻變成了紅墻。她家的窗外人頭攢動。父親的臉好像變得很小很小,父親的嘴里嘟囔著,父親看著墻說太臟了太臟了。

        從那時起她常常做一些與母親有關的怪夢,譬如她夢見有一群頭戴紫冠而且身首分離的人,在月亮底下唱歌,有一顆頭顱掛在枝上,她看見那正是母親的頭。母親的頭在單音節的歌聲中緩緩落在水中,水聲像是呻吟一樣低沉,她在夢中覺得那些戴紫冠的人來自末世的清宮。

        又如有一回,她夢見母親從河流中緩緩升起,像出嫁時的一匹柔軟的紅綢,但她心里知道那不是出嫁時的紅綢,而是濺在墻上的血,那些照父親看來是骯臟的血。

        偶爾,她也夢到母親變成了一個路邊賣燒麥的老板娘,戴一朵極艷的粉紅花,香而華麗,紅著臉給一個男人斟酒,道一聲:客官慢用。那些滴著油的燒麥噴香撲鼻?伤褪强床坏侥莻男人的臉。

        現在她看到了,那個男人的臉近在咫尺。世界上所有男人的臉都是一樣的,大同小異。既然如此,還要選擇什么呢?她羨慕她的母親,她母親是被開發了的女人,而她,還沒被開發出來就折在了第一個男人的手里。

        算了,放過他吧,她在心里對自己說,生活不過是一次艷遇,如果沒有他,也許自己一輩子都不會遇到。要學會感恩。

        她的目光再次停留在他蒼白的臉上,她知道現在是出手最好的機會,他在她這里,鬼也不會知道,她可以用最毒辣的手段讓他永遠消失;蛘,他們一同消失。

        然而就在這時,他開口了。他只說出兩個微弱的字:頭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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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讓他擔心的事終于發生了。他最怕的就是病倒,特別是:在她這里病倒。部長要稿子,父親要看護,兒子要教育,妻子要撫慰……還有她,他覺得她隨時都會瘋狂,她已經瘋狂了!天哪,瘋狂的她會干出什么事兒來!

        他最看重的當然是自己的事業——仕途。從小他就被教育:男子漢首先要干出一番事業,雖然心里還有很多無奈,但既然走了這條路,那么按照他的秉性,就要走好。他沒有什么背景,走到今天這一步很不容易,當然他不愿被一個女人砸掉。換一個女人,他一定會用冰一樣的冷漠逼她走開,換一個女人,整件事情根本就不可能發生!可眼前這個女人,是他從小就崇拜的對象,是他在妻子之外唯一的女人,也可以說是他迄今為止唯一真正愛過的女人——這個女人,原本胖乎乎的、可愛的、開朗快樂的女人,什么時候變成了這樣?

        他應當重新認識她。他早就應當重新認識她!

        現在,最糟糕的事情發生了:她竟然把他們的性史寫進了日記!還有,她竟然留了做人流的資料!這就是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高懸在他的頭頂,隨時都有可能落下來,將他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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