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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小斌作品精薈·第五卷《別人》(14)

      http://www.fxjt168.com 2012年11月27日14:28 來源:中國作家網 徐小斌著

        他心里惱怒,暗想郎華有時候也要逼他說些類似的話,他想女人們真是無聊,一個個都忘了自己多大了,還非要說這些哄小姑娘的話!坐在這兒,聊聊天,吃吃飯,該有多好!非要找不痛快!但她是病人,就依了她吧,遂把嘴湊到她的耳邊,小聲說了句我愛你,就立即打開湯罐子,用一勺湯堵住了她的嘴。

        她的面容立即變得柔和了。像是終于為自己的自欺找到依據了似的。她開始慢慢地喝湯,她吃得那么慢,就像是個老人,而他恰恰相反,三口并作兩口,那樣子活像是吃完了就要去趕場似的。

        他的確要去趕場。下午他還有個會,有個很重要的會。雖然心急如焚,他還是耐著性子等她吃完,然后去刷鍋刷碗。他覺得,自己已經做得很好,很盡力了,但是當他做完一切,說要走的時候,他還是清楚地看見她的臉色立刻變了。他看見她在努力克制著自己,她臉色灰暗嘴唇顫抖眼淚汪汪,他心里那片柔軟的東西幾乎要漲破,他幾乎要說,算了,我不走了,下午的會我請假。但他還是起身了。臨走時他輕輕吻了她一下。為了掩飾自己,他說,那個裝蓮藕的罐子是誰送來的?已經有哈喇油味了,別喝了。他聽見她說:“那你給刷干凈拿走吧。”于是他用舊報紙裹好那個罐子,他又聽見她說:“你把抽屜里的那個盒子也拿走吧,是他們送來的紅參,給你父親拿去。”他期期艾艾地說:“還……還是你自己留著吃吧。”“不不,”她十分堅決:“我吃不了這些東西,一吃就上火。”

        每次他見到她的結果,都是大包小包地拎出來什么,可其實他并不愿意這樣,他覺得拎著的東西無比沉重,那是他根本不愿承擔的負擔,他想,有朝一日他一定要卸下這負擔,當然不是現在,不是在她病中。

        于是他拿著大包小包走了。并沒有看見她抬起身子,眼巴巴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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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了,她的淚刷地流下來,她明白這就是愛。

        她奇怪,見到了他,她就把塔羅牌的暗示忘得干干凈凈。消耗吧,挫折吧,毀滅吧,愛就是犧牲。

        他的身后是一片空白,他在,什么都在,他走了,什么都沒了。

        她恨自己,活得那么自我、那么貪圖享受的人,竟然在這一年之內,被一個男人迷得如此五迷三道,每次望見他的背影,她都會明白“心如刀絞”這類的詞一點不過分。

        一開始她是覺得他神秘,想探究他,窮盡他,可現在,她覺得自己根本沒有這個能力。

        打開窗簾,外面已經開始落雪,雪總是這么靜靜的,只能看到,不能聽到。一只流浪貓沿著醫院斑駁脫落的墻漫無目的地流竄,它一定很冷,她想把它請進來,和它偎依在一起,但現在,她做不到,她自顧不暇。她的心里也在靜靜地下雪,她知道自己太不知足了,他是個好男人,是個誠實善良的好人,那么她還要什么呢?她要的恰恰是他不能給予的,也是這個世界不能給予的。這個世界再不需要什么眼淚,痛苦,真誠和感動,這些詞都已經和即將過時,她張開雙臂擁抱的,不過是一種華麗的虛幻,這個世界需要的是說謊和假笑,連她自己不是也在說謊嗎?為了他的感情天平向自己傾斜,她不是一直沒有戳穿自己制造的那個謊言嗎?

        生活是什么時候開始變做噩夢的?雪花越來越大了,有了風的聲響。仿佛是安魂曲輕輕奏響,是上帝又帶走了一個人。這是醫院,上帝幾乎每天都從這里把人帶走。

        她知道,自己早晚也會被上帝帶走,也沒準兒是魔鬼,無所謂。她就像是一條不會游泳的魚,早晚要溺死在自己營造的水里。不,她不想再這樣下去了,與其不死不活,還不如徹底死掉,然后死而復生。塔羅牌暗示得對,她要結束一切沒有價值的東西,重新開始。她要再給他最后一次機會,最后一次。她想起再過幾天又是他的生日,一年就這么過去了,對,就在他生日的那天,她要和他攤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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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覺得自己越來越無法面對妻兒。

        自從父親病重之后,郎華表現很好。郎華因婦科病而在家病休,倒成了專職廚師。郎華做菜的本事雖然也不算高明,卻總比小保姆或者小時工強些。且她認真,肯鉆研,每天每天,她都拿著一本食譜,按照上面的做法煲湯。什么老鴨蟲草湯,什么豬手花生湯,蓮藕排骨湯,枸杞羊肉湯……天天換了花樣,滾滾地裝進飯盒,由他拎到病房去。而兒子,更是每天乖乖地等他回來,睜大天真的眼睛問一句:“爺爺好些了嗎?”

        他被兒子眼睛里的天真弄得心如刀絞。

        而夜晚,他更是受不了偎依在他身邊的妻子。妻睡得很實。在她想象力有限的夢中,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自己以誠實可靠而著稱的丈夫,還秘密地享有著另一個女人。

        無論如何,妻子和兒子都是無辜的。

        一種漸漸升起的原罪感像是暴風雨前的烏云,在他頭頂上越聚越多,漸漸濃密。

        而最終促使他下決心的是那天晚上,他向部里領導匯報工作,小船打來手機,他沒接,結果座機響了,一接竟是她,他驚慌失措,她興師問罪的聲音響徹整個辦公室:“什么意思?為什么不接手機?!”他努力鎮定地回答:“哦,手機沒電了,一會兒我給你打過去。”但事后,他怒火中燒,覺得無法原諒她。

        要擺脫,一定要擺脫!他想。

        但是一想到越來越蒼白消瘦的她,他心里那塊柔軟的東西就又出現了,這實在是太難了!!

        他走進病房,看見埋在一堆管子里的老父親艱難地睜開眼睛望著他。他知道父親在盼著自己,父親已經很久不說話了。大夫說,老爺子已經沒有任何辦法可想,只是熬日子罷了。他每天去給父親按摩,也不過是盡人事而已。但是他每天觸到父親日益干枯的身體的時候,仍然忍不住心痛,這種心痛是那么劇烈,簡直就是痛徹心肺。痛得把他陳年的病也從老黃歷中揪了出來,現在他即使服藥血壓也降不下去,而且,牙周松動,腎脈虛弱,他想,他要拼盡全力扛過這一段,等父親的病有個結果的時候,他再去治療,他感謝他的單位,感謝他的領導,他們已經給了他太多的時間照顧父親,他想他是一定要為這一切做出回報的。

        當一個人被這許多東西脹滿、連最后的空間也被擠垮的時候,實在是沒有一絲縫隙可以放入愛情這種可有可無的東西了。

        他想了很久才做出決定:他要離開她,但不能傷害她,唯一可能采取的辦法就是,慢慢遠離,一點點地靜靜地離去,像電影鏡頭那樣不著痕跡地淡出。這種淡出是要很高的技巧的,他知道自己并不具備這樣的技巧。

        不過一個機遇來了,擺在了他的面前:出國,單位讓他出國組織一次會議。他立即問了醫生,醫生說,他完全可以去,他父親的病情在這短暫的會議期間不會有什么變化。

        他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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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她把最后一支蠟燭擺好的時候,門鈴響了。

        燭臺都是從楓丹白露買來的,楓丹白露是著名的巴比松畫派的發源地,十足的法國風情。那些燭臺鑲金嵌銀,十足華麗,以至于他一走進,便有一種暈眩的感覺,還有那股奇怪的香氣,更是撲面而來,他本來準備得好好的一套話,此時一句也說不出,只能迎著她的“生日快樂”,說出一句“謝謝”!

        他們又抱在一起,緊緊地,這回他真正發現了她的瘦,本來那么圓潤豐滿的身體,突然之間手感全變了,肩胛骨突了起來,擁抱的時候,肋骨竟然把他硌得生疼,這實在令人恐懼。而且,臉色也不對,比在醫院的時候,更加灰暗。但是這張灰暗的臉上綻放著硬做出來的笑容,讓他毛骨悚然。

        她知道自己的形象不佳,但她的內心在拼命地掙扎著,“我要拼命地對他好,感動他,今天無論如何也要撐下來!”——即使將來散了,也要讓自己不后悔——成了她今天唯一的信條。

        他的眼睛里出現了擔憂:“你怎么了?不舒服嗎?你還不該出院啊!”她裝作無比歡娛:“這不是為了給你過生日嘛!你看!……”她跑到房間的另一角舉起一個蛋糕:“當當當當——喜歡嗎?”

        一個制作精巧的水果蛋糕,但再精巧也不過是個蛋糕而已,他勉強自己裝出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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