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斌作品精薈·第五卷《別人》(11)

　　29

　　她覺得自己在二○○一年的中秋節(jié)無比幸福，還是第一次，她與一個男人，一個與自己真心相愛的人一起過節(jié)，他拎著一盒大三元的月餅來了。幾天前，她剛剛為他和他的父親開了兩筆錢——名義上是所謂的策劃費，實際上就是送錢，她發(fā)現(xiàn)他在經(jīng)濟上并不寬裕。一向自私的小船不知不覺地墜入了情網(wǎng)，和所有的傻女人一樣想把自己和一切自己能給的送給心愛的男人。她把錢點給他，他說，我那份就不要了，給你吧。你現(xiàn)在需要。她當然不答應(yīng)。

　　他們那次做愛甜蜜而苦澀，他們摟在一起的時候，他小聲說：“小船，你真好……”他說這話的時候真的動了感情，眼睛里似乎亮亮地汪著淚水。她也含著淚，兩人似乎有著一種末日將臨般的感覺。后來她附在他的耳邊小聲問：“我的身體好看嗎？”他毫不猶豫地說：“好看！”她還是頭一次問一個男人有關(guān)自己的身體——為了他，她惡減了十八斤，但他好像沒什么感覺似的，她只好厚著臉皮自己問了，我們的何小船，我們自私而又矜持、視男人如無物的準女權(quán)主義的何小船，終于在自己擬造的愛情中低了頭，變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溫柔的、女人味的、三從四德的標準乖乖女了！

　　這話說出來便讓她心里害羞，而他的回答令她興奮，她又問：“你愛我嗎？”她已經(jīng)是第N次這么問了，他毫不含糊地回答：“愛你！”但是她心里仍然不滿足：他為什么總是這么被動呢？！為什么不能主動說一聲“我愛你”呢？！

　　昨天她去醫(yī)院檢查，做B超的結(jié)果卻是“未發(fā)現(xiàn)胎囊”，她仍然不敢掉以輕心，因為都說驗血的結(jié)果最準，而血的結(jié)果，卻要四天之后才出來——她心里依然背著沉重的包袱，那包袱越沉重，她內(nèi)心的愛火也就越旺盛——養(yǎng)育了四十多年的愛火啊！簡直就是火山的熔巖！她心里那些關(guān)于愛情的美好的詞，就像是一塊塊羊肉，穿在感情的鐵釬上，一滴滴地滾油，滴到炭火里，冒出一小縷煙的時候就可以吃了，那真是大快朵頤啊！

　　她明白自己想和身體作對已經(jīng)不可能了。

　　她輕輕地、輕輕地撫摸他的臉頰，感覺到那滴淚水，浸透了松針和野草的清香，那是恐龍時代的一滴雨，是在森林的大火之后，一顆幸存的琥珀。

　　觸上去，有燃燒后的冷。

　　他們分吃了一個月餅，是她自制的，做得很好吃，比外面買的好吃。之后他們就一起到外邊吃飯。中秋節(jié)，竟然所有的餐廳都人滿為患，他慢慢開著車，一直走到很遠的地方，是他父親住的那所醫(yī)院的旁邊，叫做千島湖餐廳，杭州菜。好不容易坐下來，她說：這次該你請客了吧？

　　他們交往了這么久，他還是頭一回請她吃飯，她只點了一個炒青蠶豆，他又點了一個雞肉卷和一屜包子，一個湯，都是最便宜的，但她已經(jīng)非常非常滿足了。中秋夜，能和他一起過，已經(jīng)喜出望外了，她想原因當然有那筆策劃費，還有懷孕。但是她不想追問這原因，只想認為是他的愛。吃飯的時候他說：“今年是怎么了？怎么什么倒霉事兒都讓我碰上了？你看，你懷孕，我爸得癌癥，我兒子又被人打了……”“你兒子怎么了？”“嗐，小孩子們一起打著玩，結(jié)果他大腿根那個地方被人打著了，青了，大夫說，沒辦法，只能慢慢恢復(fù)。”她開玩笑道：“你還是去趟戒臺寺消消災(zāi)吧，很靈的。”他看了看她，突然說出一句讓她膽戰(zhàn)心驚的話：“你說，這會不會是報應(yīng)？！”她呆了：“你……你是說——”他點點頭，她還從沒在他臉上看到過如此恐懼的表情：“是啊，是對我犯了錯誤的報應(yīng)……”

　　她瞠目結(jié)舌。

　　她好像突然才意識到，她愛上的這個男人，他是有家的，是一個女人的丈夫，還是一個孩子的父親。

　　并且，這個女人，她還認識。那個她根本看不上的郎華，那個小心眼的瑣碎平庸的郎華，那個曾經(jīng)被她當做假想敵、半夜起來打枕頭出氣的郎華，那個她為了躲避而搬家的郎華，她還存在著，她還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真愛的男人的名正言順的妻子啊！

　　她奇怪在此之前她竟把郎華忽略了，竟把這么個大活人忽略了！

　　她奇怪自己在動了真情之后，眼睛里就只有戀人，而其余的一切全都就地蒸發(fā)了！

　　她突然想起那天深夜在鏡中出現(xiàn)的女人，那個戴著女教皇冠冕的女人，卻有著一張郎華式的俗臉——天哪，報應(yīng)？！這是神明的提示嗎？！

　　30

　　一進醫(yī)院，他就緊張，看著父親，他就像看到自己的童年，千島湖的童年，在他的記憶中，千島湖雖然短暫，但遠遠比后來的西北要印象深刻。

　　父親的臉好像在慢慢破碎，有如他家鄉(xiāng)的青瓷。那些昂貴而易碎的物品。他覺得自己正在努力打撈著它們。那些青瓷，碰撞在巨大的現(xiàn)實表面，已經(jīng)被撞得粉碎。

　　時間就這樣擺脫了沙漏回到故鄉(xiāng)，而在片段中停留，那一個個的碎片，蘊含著破碎的光芒，慢慢閃現(xiàn)在眼前。他想起父親曾經(jīng)帶他去過一個小漁村，在那個秋天的傍晚，那個滿面滄桑的老漁夫，駕著小船帶他們穿行于湖水，四周是那么安靜，掛在天邊的太陽有些蒼白。他好像聽見水鳥飛起的聲音，那撲棱棱的翅膀，在水中疊印出羞澀的身影，那時他沒有憂愁，沒有想往，甚至沒有話語。他羨慕那種安靜的漁家生活：湖水開朗，渺渺炊煙，魚香和酒味飄散在院中。平靜、健康，黃昏時候，云朵靜止不動，好像象征著永恒。

　　其實沒有什么是永恒的，現(xiàn)在，當他面對父親，面對被一堆吊瓶和管子弄得破碎了的父親時，他突然把父親和那個劃船的老人弄混了。那個老人還在世嗎？是的，他一定在世，一定還在健康地活著。他的小曲一定還在迎風蕩漾。他想起那個老人的時候，就奇怪地把老人和父親的臉疊印了起來，最后融為一體。

　　醫(yī)生走進來，抱著厚厚的一堆病案。他一驚，他聽見醫(yī)生對他說，你們請個護工吧，你父親的情況不容樂觀。他惶惶地走出病房，聽見一個女人在遠處不合時宜的笑聲，他突然想起她今天要去查結(jié)果，天哪，怎么什么都趕到一塊了？是的，一定是報應(yīng)！是他們不該走到一起，一塊陰影像烏云一般移到他的頭頂，籠罩了他。

　　一個愛笑的女人可以幫他驅(qū)散頭頂?shù)臑踉疲�她愛笑嗎？妻愛笑嗎？她是愛笑的，同時也愛哭，一個愛笑的女人必定愛哭，郎華不愛笑，因此也不愛哭。

　　關(guān)于女人，他知道的的確很少，而且沒有什么了解她們的愿望。對她，他算是很破例的了，可她似乎還是不滿足。他現(xiàn)在沒工夫想這些照他看來是無聊的事。部里的情況紛紜復(fù)雜，一切都不像他去H城之前了。官場有官場的游戲規(guī)則，玩不好就出局。目前部里把大量的文字工作壓在他的頭上，他想無論有多大難處都要完成好，從H城回來，感覺內(nèi)地的變化實在是太大了，既有外在的也有內(nèi)在的，三把火起碼要燒得旺旺的，給上級領(lǐng)導(dǎo)留下個好印象，當然，還有老父親的病，這樣算下來，自己的時間就真的所剩無幾了。

　　父親呻吟了一下，他立刻知道，父親是要大便，父親今天還一直沒有大便呢。他把父親的身子抽起來，在父親身下墊上便盆，就這么幾個簡單的動作讓他出了一頭汗，他驚異地發(fā)現(xiàn)，盡管父親瘦得皮包骨頭，可那身子卻是驚人的沉重。

　　31

　　她到醫(yī)院看結(jié)果嚇了一跳，驗血結(jié)果竟然比正常值高了四十多。冷汗頓時流下來，再次找到那個護士長，護士長看了看化驗結(jié)果，憑護士長的經(jīng)驗認為并不像是懷孕。因為懷孕的人一般都高達幾千。但正常值是在五以下，她的血檢結(jié)果分明不正常。所以只好又請了個產(chǎn)計科的大夫看了看，那大夫主張再做一次血檢，因為凡懷孕者指標都長得極快。護士長主張她不必馬上做，下周一再做——啊，下周一？那離出國的日子已經(jīng)只有四天了！

　　接下來的三天她簡直就像是在地獄里煎熬，打開搜索網(wǎng)站，查“絨毛性腺”——那便是女人懷孕的禍首。看的資料越多越害怕，這幾天，他的表現(xiàn)的確可圈可點，不斷發(fā)來手機短信：“我十分惦著你，你怎么又不在家，千萬保重。”“給你打電話，你不在家，只好發(fā)短信了，我在醫(yī)院里看護父親，向你問安”……全是類似的短信，文風啰嗦又無趣，但卻被她視若至寶，一直舍不得刪掉。

　　臨走前的四天，也就是周一的上午，她再次來到合同醫(yī)院，又做了一次血檢，這次檢測者第二天就報了結(jié)果，另外她又找了產(chǎn)計科的主任大夫，主任問了情況，建議她做尿檢，并且再做一次B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