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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小斌作品精薈·第四卷《迷幻花園》(4)

      http://www.fxjt168.com 2012年11月27日14:26 來源:中國作家網 徐小斌著

        景煥的弟弟景致倒是個一眼望得見底的人。一看就是文化大革命的產物。二十郎當歲,受階級斗爭教育長大的,所以戰斗性也就格外強。邊說話邊抽煙,標準京腔兒。不像個高知的兒子,倒像是成天上老酒館吃泡花生米的出身。談起景煥,他直言不諱地說和姐姐的關系不好。“我打過她,也罵過她。”他儼然一家之主的樣子,就像是被打罵的對象不是自己的姐姐,而是自己的奴隸似的,“不過,這也不能全怪我。她那人,太各色,招氣。三天不打,她就癢癢。她呀,天生就是神經病的腦袋,早晚得得神經病!”

        我對這番話簡直反感透了。第一,他那么隨隨便便地就把“精神病”說成“神經病”(這在我們學心理的人看來是不可原諒的概念錯誤),這暴露了他的無知和自以為是。第二,作為弟弟,對姐姐毫無憫念之情,這也使我感到他的狹隘和冷漠。毫無疑問他不是個男子漢。但是他很直爽,也容易感情用事,這點我可以利用。

        我了解到景煥過去的男朋友叫夏宗華,是青年電影制片廠的一個副導演。他們從紅領巾時代就認識了,可算是青梅竹馬。據景致說,景煥很愛他,但不知為什么每次和他見面回來,都是愁眉不展。在她被揭發貪污現款前后的那段時間里,景致曾發現她久久地發呆。后來,就拒絕進食了。在她被街道工廠除名之后,他們斷絕了來往。

        關于夏宗華的情況,我只了解到這么一點點,至于這個人本身,他們全家在交換了一下眼色之后,由景致說出三個字:“不了解。”

        大約是弗洛伊德定律的作用吧,在送我走出胡同口的時候,景致塞給了我一張條子,上面寫著夏宗華的電話和地址。

        一個新鮮的念頭突然從我腦子里冒了出來。

        她這個新鮮念頭大約就是迫我去和景煥“談戀愛”,而她自己則在找夏宗華“交朋友”吧。還美其名曰是按“弗洛伊德定律”辦事,讓這個鬼定律見鬼去吧!我對這件事可提不起興趣。

        屋里月光很濃。我睡不著,索性下床把窗簾拉開,出人意料地,并不是滿月,而是一鉤亮閃閃的新月。我奇怪今天的月光為什么這么明亮。小時候,自然課老師曾教給我們識別新月和殘月的辦法。他說,很多影劇布景往往愛犯這樣的錯誤:劇本上明明寫著“新月高懸”,而背景上出現的卻是一鉤殘月,“殘”的漢語拼音字頭是“C”,而“C”就是殘月的形象。反之,則是新月了。這個辦法我至今記得很清楚,真是“兒時所學,終生難忘”。

        其實兒時的一切都令人難忘。豈止是難忘,兒時的經歷就是一把刻刀,一個人一生的雛形就是由那把刻刀雕琢出來的。這兩天在J醫院實習,發現那么多患強迫癥、反應性精神病的人都在童年時代有過不同程度的精神創傷。從這個意義來講,我真想對著那些不幸的家庭,對著那些不稱職的、還沒學會做人就有了孩子的父母們,對著那些壓抑人、窒息人、扭曲人的社會弊病大聲疾呼:“救救孩子!”

        在這方面,我總是感到慶幸。我的家境并不寬裕,父母都是小人物。兄弟姐妹一大群。但我卻有著一個和諧、溫暖、幸福的家。記得小時候,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媽媽為了讓我們吃好,真是千方百計啊!她工作之余,帶著我們幾個孩子出去采野莧菜、摘榆錢、挖蘑菇,她蒸的棒子面裹白面的發糕“金裹銀”,包的馬齒莧餡的餃子,蒸的榆錢飯,煨的蘑菇湯,我們吃起來都是又香又甜,回想起來,比現在飯館里的西餐大菜還有味。媽媽憑著一顆慈母心和一雙巧手使我們全家渡過了難關。四個男孩子都長得結結實實,爸爸多年的肺病竟也慢慢地好起來。回想起這一切,我總是由衷地感激媽媽。

        是的,我發現一個家庭主婦對家庭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在母愛下長大的孩子都有著一顆仁慈、博大的同情心,一種對人寬容的善行。相反,無愛的家庭卻往往造就畸形、病態的孩子。我當然不了解景煥家庭內部的真正情況,但是僅從她住院半年,竟無一個家庭成員來看她這一點推斷,她是患了愛的饑渴癥(而且是重癥)的女孩子。

        這種女孩子往往對愛有一種極其強烈的渴望,但同時又具有同樣強的排斥力。

        我要小心。

        就這樣,我迫不得已地開始接觸景煥。老實說,我對她毫無興趣。我喜歡的那種女人的類型與她恰恰相反。我喜歡風趣、機智、灑脫、雍容而又具有大家風范的女人。而她,則恰恰是那種敏感,多疑,善感,經常在自尊和自卑兩個極端徘徊的人。但是有一點,我卻認定是謝霓所不及的——那就是她的溫順。我不知她是對所有人都這樣,還是單單對我這樣。

        她聽我說話的時候,總是很恭順地看著我,不斷地輕輕點頭。有時,我因為各種原因態度有些暴躁,她也從不改那溫順的模樣。我簡直產生了一種好奇心,真想試試用什么方法把她激怒。

        但后來我終于慢慢看出,她這種不可動搖的溫順后面,藏著一種深深的冷漠。她不與人爭辯并不是真的認為別人是對的,而是她認為對、錯都與她無關,她懶得爭辯,也不屑于爭辯。即使不爭辯,她也已經感到活得很累了。她對整個世界都采取著一種小心翼翼的回避態度。

        有一次,她不小心被滾燙的稀飯燙傷了腳趾,我帶她去換藥室換了藥,剛換完藥便有人叫我,我看她還在慢慢地穿襪子,就囑咐她出來的時候把門撞上。她又是那般溫順地看著我,恭順地點頭。可我忙完了,回去一看,換藥室的門卻大開著,玻璃柜里的紗布和橡皮膏少了許多,藥盒子也打翻在地,我不禁怒沖沖地去找她。

        “景煥,剛才我不是讓你把換藥室的門關好嗎?”

        她抬起眼,恭順地點點頭。

        “那你為什么不關?”

        她仍然那樣看著我。目光溫和,但卻沒有一絲愧疚和歉意。也許是我的臉色不大好看,她很快便順下了眼睛。這倒讓我自己覺得有些過分了。

        “是忘了吧?”我給她找臺階,“換藥室被搞得很亂。我知道那不是你干的,可因為你不關門,別的病人就進去了,多不好!”我緩和了口氣,像訓誡小學生似的對她說。

        她又輕輕地點頭,始終沒有抬眼。

        漸漸地,我越來越多地發現她有許多“陽奉陰違”的行為。比方說,有一次她因失眠向護士要眠爾通,護士給了她些冬眠靈,并解釋說這藥比眠爾通更好,她當時也是溫順地點頭表示同意,可當天晚上我下班的時候,卻親眼瞥見她把整包的冬眠靈倒進盥洗室的水池里。

        還有件事就更新鮮了。有一天下大雨,下午查房時,病房里的病人們都蒙頭大睡,只有她一個人在那里折紙玩。折的都是些小紙房子,還真挺別致哩!大大小小排了一溜兒,各種各樣的,有的像古希臘古羅馬時代的大型穹頂建筑,有的像中國的宮殿,有的像安徒生童話里的小房子。她折得津津有味,連我走過去也不知道。

        “真漂亮啊!”我的聲音很輕,可還是把她嚇了一跳。她全身一震,回過頭來,可憐巴巴地望著我,好像半天才明白我對這些小房子所持的態度。于是溫順的目光又出現在她的眼神里。她用細瘦的胳臂把這一溜兒小房子抱攏來,把下顎輕輕貼在小房子的尖頂上。

        “要是上了顏色,就更漂亮了。我那兒有些彩色水筆,明天給你帶來怎么樣?”

        “不不……”她急忙搖頭,好像生怕因為這個就和我密切起來似的。

        但我第二天還是把我的十二色彩色水筆帶來了——我怕她是因為拘謹,不好意思開口,然而她說什么也不要。我只好把水筆放進鄭大夫辦公室的抽屜里。可是,當天晚上,我為了看鄭大夫給一位病人做暗示和催眠療法,又來到醫院,無意間卻發現那水筆不翼而飛了。

        我不動聲色。第二天,那些水筆又都原封不動地飛回鄭大夫的抽屜里。又過了兩天,值夜班的護士把一包東西交到辦公室,向鄭大夫匯報說,十七床景煥的病情又加重了。

        “這兩天晚上,她半夜里起來打著手電,給一堆小紙房子上色兒,嘴里還自言自語的不知說什么……”

        她打開那包東西,我不禁吃了一驚。原來正是那些紙房子,涂滿了紅紅綠綠的顏色,煞是好看。

        我百思不解,為什么我真心實意讓她用,她不用,卻偏偏要大半夜地偷著用呢?

        景煥的病確實加重了。——自從她的小紙房子被沒收以后,她的臉色更加蒼白,溫順的眼神里也常常閃過凄慘的神色。對于我,她恭順之余又有些畏懼的樣子。說真的,她這副樣子使我更不敢接近她,和她講句話也提心吊膽的,生怕說錯了一個字,又觸到她什么痛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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