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 小說 >> 重點推薦 >> 正文

      徐小斌作品精薈·第四卷《迷幻花園》(16)

      http://www.fxjt168.com 2012年11月27日14:26 來源:中國作家網 徐小斌著

        “別打岔。你小時候身體并不太好,也不很聰明,你之所以變得現在這樣強壯健康,而且還考上了名牌大學,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你的家庭。但你本身……怎么說呢?我說了你可不要生氣——你的才氣很有限,各方面都很一般,沒有什么突出的地方,但正因為這樣,才保證了你這一生沒有什么跌宕坎坷……你的事業線嘛,總趨勢是上升的,但并沒有突飛猛進,你將來在學術上也許會小有成就,或許能當個小官什么的……哦,這里還有另一道線,和你的愛情線結在一起,這說明你也許還有另一條路,但這條路具有很大的偶然性,”她抬起頭看看我,一改剛才那種漫不經心的調子,變得認真起來,“你看,這條路能夠使你達到人生價值的最高峰,但是,這要經過許多的坎坷磨難……特別是,要取決于你和那個愛你,同時又被你愛的姑娘的關系……你這一生中,或許會遇上許多姑娘,但是真正能打動你的,只有兩個。”她的聲音越來越低了,仿佛像要睡著了一樣,“而這兩個人,在幫助你選擇人生道路上起著決定性的作用……你的婚姻線很長,和愛情線糾纏在一起,而后又分離了,這證明你的婚姻和愛情既是相互結合,又是相互背離的,但無論怎樣,你未來的婚姻生活是很幸福的,或許會和你的妻子白頭偕老……”

        她突然頓住了。很匆忙地,她在塑料布上抓起了一塊面包,掰了一小塊放進嘴里,仿佛是在掩飾一種突然涌上來的、莫名的憂傷。

        “怎么不說了?我聽著呢。”我柔聲說。

        “沒什么說的了,都是些荒唐的話。”她低聲地說,倒出了一小杯果汁遞給我。

        另外幾個滑冰的男孩子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走了。偌大的地方只剩下我們兩個人,靜得出奇。結著厚厚冰層的湖面反映出變得灰暗的天空。靜得能使人產生某種幻覺。

        “講點什么吧,景煥。”

        “什么?”

        “那天,你還沒有講完。”

        她從容不迫地把面包和罐頭水果一點點地放進嘴里,她今天食欲很好。

        “他們都以為,我拿錢是為了夏宗華,夏宗華自己也這么認為。其實……”

        “那么實際情況又是怎樣的呢?告訴我……”

        “很簡單。還是那句話——為了擺脫我的工作,我寧肯進監獄,也不愿再干下去了。”

        “于是你就故意拿了錢?”

        “其實我拿的錢,還不如我填進去一半那么多。”

        “那么為什么又偏偏和夏宗華糾纏在一起呢?”

        “因為……因為我也同樣厭倦了和他的關系。我想結束這一切。”她不吃了。用手絹擦擦手,一條腿屈著,另一條腿伸得很長,她的腳長得很美,很勻稱,厚厚的褲子也沒能遮住那起伏平緩的、優美的線條。

        “盡管我從沒相信過他會真正愛我,但我總還對他抱有一線希望。我擺脫不了這線希望,我希望由他自己來打破。正好有個機會……”

        原來,景煥過去喜愛集郵,有不少好郵票。夏宗華不知從哪里聽說,其中有張“文革票”價值一萬美金。為此,他首先恢復了與伊朗公主的通訊聯系(吉耶美已出嫁,埃耶梅還待字閨中),然后拿了景煥的郵票,在一個適當的時機托埃耶梅找了一位“外國票友”,想把這郵票兌換成美元。這筆投機買賣沒做成,夏宗華便進了“局子”。罰款數目很大,景煥為他四處籌集,并且拿了街道工廠的款子。

        “事情就像我預料的那樣,他出來了,我被開除了。他倒是很真實,連表面的文章也沒做做,就和我絕交了。”她的口氣淡淡的,“于是,一切都結束了。”

        “那么,你今后打算怎么辦呢?”

        她搖搖頭,眼睛望著天空。

        “那天你送給我的插花,我給一個朋友看了,他在一個民辦的工藝美術公司當副經理。他很欣賞你的作品。他說,如果有可能的話,想和你簽訂合同,由他們公司代銷,利潤三七開……”

        “是真的?有人喜歡我的插花?”

        “當然。據我所知,喜歡的人還很多。”我想起那兩位日本女客的事,“景煥,現在中國搞插花藝術的還不多,我想你很有這方面的天資,一定會搞出名堂的。我有很多熱心的同學和朋友,他們都會幫你的……”

        她的眼睛里又閃出了那兩團迷人的星光,良久,她輕輕地說:“真是……太謝謝你了……”

        暮色漸漸深濃了。遠方灰暗的云朵聚集成大塊,像潑墨畫里的牡丹似的。落日把最后一縷蒼白的光線投到灌木林的尖頂,寒風又把這光線撕碎,拋灑在湖面的厚厚冰層上,發出凄厲的聲響。

        “冷了吧?再滑一會兒?”

        她仰起頭,信任地把手放在我的手心里,嘴角上掛著一縷嬌媚的微笑。

        我拉著她滑了一會兒,漸漸把手松開了。

        她一個人在冰面上滑行!暮色中,我看見她的眼睛好像始終是半睜半閉的,她沿著我們滑過的那個圈子滑著,風把她那頂小帽吹掉了,一頭柔絲在冰面上飛舞起來。

        我想起了那首叫做《弧光》的鋼琴曲。

        夜深了。這是一個無星無月的夜。我們倆靜靜地坐著,仿佛互相聽得見對方的心音。她冰涼的小手正在我的掌心里悄悄地融化。有一種說不出的含著苦澀的甜蜜感哽塞著我的喉頭。我怕這一刻我會說出蠢話,但沉默又迫使我不得不說些什么。

        “今天……你玩得高興嗎?”

        “當然。……很高興。好長時間沒這么高興了。……”她的微笑里帶著幾分憂傷,“我發現,我的情況還不像想象的那么壞……”

        “你的才華還遠遠沒有發揮出來……”

        “一個人總有些他喜歡、熱愛的東西,假如這就叫做才華的話……”

        “是啊,我也常想,假如一個人永遠可以干他喜歡干的事就好了。可實際上這是不可能的。因為除了喜歡、熱愛的概念之外,還有需要。社會還沒有發展到那一步,也就是說,人的個性的全面發展還缺乏條件……實際上,對工作的興趣是可以培養的……很多人干的不也是自己不喜歡的工作嗎?可是時間長了,照樣干得蠻好……”

        “這是……你的心里話嗎?”

        “我想……我是這么認為的。”

        她不說話了,呆呆地望著廣漠的天空。

        “你不覺得,我們現在的生活很可憐嗎?”良久,她突然低聲問我。

        “可憐?”

        “是的。我們像只工蟻,而不是像個人那樣地活著。”

        “……?!”

        “我同意爸爸的觀點,人類社會是以學習為基礎的。人,這種生命有機體,具有創造力上無限的多樣性和可能性。只有螞蟻社會才以遺傳模式為基礎,假如對人施以限制,讓他永遠像工蟻那樣去重復固定的職能,那么他作為人的優越性永遠發揮不出來,也就是說,他永遠成為不了一個完善的人……”

        這番話使我目瞪口呆。我萬萬想不到,在她的心靈深處還藏著這許多東西,這太不符合我們日常所受的教育和常規理論了。因此聽起來是那么別扭……

        “怪不得謝霓說你是個夢想家。可我們現在生活著的是一個講求實際的社會。”

        “其實,夢想與現實只有一步之遙。這個地方……不就是我首先在夢中常常見到的嗎?……這只是巧合嗎?……”

        “這……偶然性太大了。”我勉強說。

        “偶然?爸爸說得對,我們這個世界就是一個偶然性的世界。沒有幻想,沒有夢,沒有那些被你們認為是荒誕不經的想法,就沒有今天的科學,今天的人類。”她忽然變成了一個喜歡夸夸其談的女理論家,這使我深感不快,“就說‘飛翔’吧,這是人類的最古老的夢想。從中國最古老的神話、瑜伽托缽僧的夢想,到關于克里特英雄伊卡洛斯的傳說……后來,不再是傳說了。人類發現了撒哈拉阿杰爾高原的巖石畫……那些巖石畫上畫著一些類似翅膀的東西……這究竟是人類的想象,還是那時外星球來的某種飛行器呢?為什么我們不能設想一位星外來客曾在這個巖洞里生活過呢?從古代的神話,伊卡洛斯的飛翔,經過高原巖石畫,中世紀巫師的掃帚和達·芬奇設計的翅膀,一直到菲利斯、佛格的世界……科學和富有詩意的夢想難道有一時一刻是分離開的嗎?……”

        我像看一個陌生人那樣看著她。我自以為了解她,可至今才看到她的本來面目。或者說,是她的另一面。應該承認,她講的話里確實有許多我不知道,也從來沒去想的東西,這使我這個大學生深感慚愧。

        “把夢想變為現實的過程中,熱愛是一把最好的解決困難的鑰匙。我喜歡花,喜歡那些美的東西,于是我就想方設法使它更美,改變它的顏色、香氣和花期,我可以讓夜晚的花在白天開放,夏季的花在冬天存活,難道這些在古代人類的夢想中,不是只有女神才可以做到的事嗎?……你做到了,你就是女神;你認識到了這個,你就懂了你活著的意義。于是你又去開拓一片新的你熱愛的領地,你作為一個人的潛能就這么一點一點地被挖掘著,直到你度完了一生,你看到了你耕耘的果子,你看到了人類在品嘗這果子,于是你明白,你的人生價值實現了……”

        盡管我可以提出一千條理由來反駁她,但此時此刻我卻說不出來。我的內心深處被某種東西震撼了。

        應該承認,我那一千條理由都是別人的。我至今還沒有形成自己固定的想法。風,變得更寒冷了。我在內心嘲笑著自己:搞心理學的,卻完全不善于了解別人。幾個月來我心目中的那個溫順的、惹人憐愛的姑娘不存在了。我慶幸自己剛才沒有講出什么蠢話。

        謝霓說得對,我們都是凡夫俗子,而她,卻是瑪雅金字塔:神秘,孤傲,可望不可即。是收場的時候了。

        “景煥,我……我想跟你說一件事……”我努力把話說得溫柔、平緩些。我不愿再增添這個姑娘內心的創傷,但我必須要說出來,遲遲不決只會對她更加不利。

        “不,你不要說……”她顯得又緊張,又激動,像是已經期待了很久似的,在幽暗的光線里,她的眼睛像黑夜中的兩點美麗的螢火。

        “不,我要說,這事一定得跟你說……”我明明知道,她在期待著什么。我明明知道,我只要說出了那永恒的三個字,這雙眼睛里的螢火就會噴射出來,這顆心就會像蜂蠟一般融化……可是,我卻只能受另一種更強大的力量的驅使,說出另一番話來,“你知道,謝霓是我的女朋友,我們已經相處三四年了,可就在前幾天,我們發生了沖突。是為你。她有些誤會。……你……你能幫幫我嗎?我知道,你是個很好的姑娘,又聰明又善良,我也很喜歡你……可是……”我說不下去了,自己也認為太虛偽,我希望她痛痛快快地罵我一頓,然而,她卻連一句責備的話都沒有。

        “我懂了。”她急急地說,抑制不住嘴唇的顫抖,我鼓起勇氣看了她一眼,她那種神情真是令人心碎,那兩點美麗的螢火在黑暗中熄滅了。

        “我會去……會去替你解釋的。”

        我半晌抬不起頭來。心上,有一種沉重的東西在壓迫著我,我就用這種姿勢坐了好久好久,直到手腳都麻木了。

        我心里的另一種東西像刀子似的拉著我。不,不!這未免太卑劣,太不近人情了!我抬起頭來,想把這幾個月來內心感情的變化、矛盾和痛苦統統向她和盤托出。

        她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走了。

        “她來過了,替你說了不少好話。”謝霓抱著餅干筒邊吃邊說,“看得出,她真心真意地愛過你,也許現在還在愛著……”

        “后來呢?她上哪兒去了?”

        “不知道。也許是上那個養花老頭那兒去了?”

        “她沒有給我留下什么話,或者什么東西嗎?”我像個偏執狂似的追問著。

        “沒有。也許,這件事是我辦得不對……可無論如何,這幾個月的院外治療還是對她產生了效果的……”

        “別說了!”我突然憤怒地咆哮起來。

        謝霓吃驚地望著我,把餅干筒扔在一邊。

        “她留下的,只有這些小玩藝兒和兩幅畫,小玩藝兒,你不會感興趣,那幅‘弧光’在媽媽手里,這幅是閣下的肖像,你拿去吧。”她從抽屜里把景煥給我畫的那幅肖像拿出來,遞給我,“你抽空把最后的談話記錄整理出來,快點給我。我在這個小醫院終非長久之計,今年的病理專業研究生我還是要考的。景煥的材料,對我來講是太重要了。鄭大夫已經向我透露了點兒消息……”她越說越興奮了,“現在國內已經有人搞移情療法,我得爭取搶先發表論文,這對研究生考試有利。……”

        她還說了些什么,我已經記不清了。我的全部意識都集中在這幅肖像上。我吃驚地發現,這幅本來被認為是丑化了的形象竟如此像我,我還從沒有見過一幅畫像能這樣活生生地畫出一個人的靈魂。或許,她真是個女巫吧?我默默地想,打開了窗子。

      上一頁 1 2 ...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下一頁

      網友評論

      留言板 電話:010-65389115 關閉

      專 題

      網上學術論壇

      網上期刊社

      博 客

      網絡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