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 小說 >> 重點推薦 >> 正文

      徐小斌作品精薈·第四卷《迷幻花園》(11)

      http://www.fxjt168.com 2012年11月27日14:26 來源:中國作家網 徐小斌著

        “它雖然瞬息即逝,可它的確存在過。這就夠了。”老頭子慢慢地說。

        景煥的眼睛亮了,她緊緊地握住輪椅的扶手。

        “一切都是瞬息即逝的。”他繼續說。他端坐在那張綠漆斑駁的長椅子上,眼睛平視著遠方。他有著多么瀟灑自如的風度!我完全能想象到當年的他,在科學會堂里面對著成千上萬個同行、論敵、盟友和崇拜者們,侃侃談著他自己關于宇宙的全部論點。“我們生活著的這個宇宙就是一個偶然性的宇宙。文明和人類終究是要毀滅的。這就像我們每個人生下來就注定了最終要死去一樣。科學家從不相信那些類似‘信念’之類的玩藝兒,那不是力量的表現。那是懦弱的表現。宇宙是可以寂滅的,但生命不會完結。當宇宙在整體上趨于毀滅的時候,卻存在著一些同宇宙的一般發展方向相反的局部小島。正是在這類小島上,生命找到了棲息之所。”

        我對物理學領域是很陌生的。我談不出任何贊成或反對的觀點。但老頭子的話里卻有著一種威嚴的懾服人的力量。

        “我的時間已經很少了。”老頭又說,可能是由于虛弱,他的聲音越來越乏力了,“我這一生,太不足取。我只是像只工蟻,而不是像個人那樣地活著。人類……比他們對自己所能認識到的要遠遠聰明得多……去吧,去找那把鑰匙吧,那把通向人類最高才華的鑰匙……去吧,像個人一樣地……活著……”

        老物理學家灰白的頭發在寒風中飄散著,戰栗著。我們慢慢地推著輪椅。景煥不停地勾下腰,用衛生紙慢慢地擦去老頭子嘴角上不斷涌出的黏液。

        景宏存的病勢急轉直下。一個星期過后,他只能靠氧氣來維持生命了。

        景煥畢竟是個女孩子,她開始害怕自己的父親了。而景宏存也的確變得使人害怕。他全身浮腫,臉色發灰,眼角和嘴角不斷地涌出黏液。景煥再不敢一人陪床,而是經常用目光來央求我不要離開了。

        必須對讀者坦白的是,在這一段漫長的時間里,我內心的平衡已經發生了變化。

        不得不承認,我內心深處越來越多地想到一個女孩子——一個按照世俗觀念來看和我毫不相干的女孩子。我常常想到她的家庭,她的經歷,她的命運……而在過去,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很早就養成了一種善于回避和保持距離的習慣。我不愿和任何沒有親緣關系的人過分親密。因為我明白這種親密意味著某種限制,甚至危險。

        不知不覺地,我把她和謝霓做了比較(盡管我知道這是很不應該的)。我喜歡謝霓,但我覺得我們之間的關系更像是一對可以在許多方面親密合作的伙伴。怎么說呢?似乎男人有種天性,有時寧愿為了一個弱女子的意愿而違背一個強悍的精明的女人。因為幾乎所有的男人都有一種愿意保護弱小的本能。哪怕這種弱小是一種表面的現象。

        “柳鍇同志,你要注意!”謝霓下班之后,找到我,半開玩笑似的說,“你……好像……有愛上她的可能。”她詭秘地盯著我的眼睛。

        “這不是正合你意嗎?”我也跟她開玩笑。

        “扯!”她一揚眉毛,“早就跟你說過,我是要你想辦法讓她愛上你,從而達到‘移情’的治療目的,我可沒說要你去愛她,”她又嘻嘻一笑,“你要真的愛了她,看我怎么治你!”

        我笑了。我知道她愛我。但她愛的方式像個斗牛士,一般男人接受不了。

        氣候愈加寒冷了。夜里陪床的時候,必須披上大衣,還要蓋上厚厚的毛毯。只有一張折疊椅和一床毯子,這自然要讓景煥來用,而我,只好常常在靜靜的夜里,在腫瘤病房外面的走廊上來回踱步。

        我從不曾在醫院過夜,特別是這個充滿了死神與生命的搏斗的神秘意味的癌病房。夜半,常常有突然死去的病人被平車推出病房。在走廊的盡頭,是一條斜坡式的通道。那里通向死神的收容所——太平間。

        這兩天,那輛往來于癌病房和太平間之間的平車運動得格外頻繁。三天前,斜對面病房的那個患直腸癌的小伙子死了。整整一個冬天他都是靠打杜冷丁來止痛;昨天,死了一個患淋巴癌的年輕女人,她的丈夫和兩個孩子的哭叫聲把整個病房籠罩在愁云慘霧之中。今天晚飯時候,和景宏存同病房的那個患骨癌的老頭又突然死去了。

        夜間,我仍是一個人在走廊里踱步,忽然聽見角落里傳來一陣壓抑的嚶嚶的哭聲。走過去一看——是景煥!她披頭散發,身上裹著那條厚厚的毛毯,臉上的頭發被淚水粘成一綹一綹的,這是我認識她之后第一次見她流淚。

        我總覺得,她應當屬于感情豐富的那種類型,然而她卻很不愛笑,更不愛哭。

        謝霓跟她恰恰相反。謝霓在生活面前從來是樂觀的,然而卻常常為了那些騙人的文藝作品一掬同情之淚。看個什么破電影,她也要哭一鼻子,連看個什么“之戀”之類的片子,她在一邊說著“沒勁”的同時,一邊還要陪幾滴眼淚。

        景煥卻恰恰相反,仿佛任何文藝作品都不能使她動心,然而對待生活本身,她卻從來不是一個樂觀主義者。

        “安娜是為愛情而死的,這是幸福。而千千萬萬沒嘗受過愛的滋味,渾渾噩噩活著、死去的人才是真正的人生悲劇。”

        有次看電視連續劇《安娜·卡列尼娜》,謝霓正為安娜的死而熱淚盈眶的時候,景煥突然冷冰冰地冒出這么一席話。

        這話留給我的印象很深。我默默地走過去,看著她。她捂著臉轉向窗外,不愿讓我看到她流淚的樣子。

        “我爸爸要死了,今夜。”

        我驚疑地望著她。幽暗的月光給纖細的頸子劃上一道柔和的光弧。

        “真的,他要死了。”她揩干淚水回過頭,帶著一種復雜的表情望著我。

        “別瞎想了,景煥。回到你的躺椅上,好好睡一會兒,好嗎?”

        “剛才我做了個夢。夢見他來到那口湖邊,哦,就是我常常夢見的那個地方。可湖上沒有結冰,流著那么碧藍碧藍的水……湖畔,是一座森林。仙境似的,一只長犄角的梅花鹿在湖邊悠閑地踱步。他也坐在湖邊,在和那梅花鹿談天……他的表情是安詳的,快樂的,和生前那種抑郁、焦灼的神態完全相反……奇怪的是,那個老頭……哦,就是那個養花的老頭也在湖邊,但他被很濃的霧擋著,看不清他的臉,他好像是在釣魚……他好像穿著一身古老的道袍……像個老道士……”

        “快去吧,景煥,你需要休息。”我被她那種恍惚、癡迷的神態嚇壞了。

        她像是沒有聽見我的話,一動不動地站在黑暗里。走廊里特別冷。她的神情尤其冷。

        當晚,景宏存果真死了。死得很安靜,像睡著了一樣。只是臉部浮腫突然消失了。灰黃的臉變成了紫棠色。全身的骨架仿佛也突然萎縮了似的,身子蜷縮著,格外瘦小。景煥這時反而顯得很鎮靜。她打來水,細細地給父親擦洗,我幫助翻動他的身子,我又一次奇怪這瘦小的身子竟如此沉重。我明白了那被稱做生命的東西是永遠離他而去了。生命之泉是一點一滴地干涸的,你能感受到那些活生生的東西在悄然離去,卻永遠抓不住它……

        景宏存在臨終前十多天就基本上不吃什么了。在他漫長的患病歲月里,胃口是多變的。今天想吃西瓜,而明天,西瓜就可能成為他厭惡的對象。人只有在臨死時會暴露真實的、被壓抑著的自我。聽景煥講,她父親過去是極能克己的、孤情寡欲的人,可現在,卻幾乎變成了一個貪嘴的、任性的孩子,只要是他愛吃的東西,他便緊緊地攥住,別人奪也奪不走。

        景煥不知從哪里搞到一只小小的酒精爐,銅質的,樣子挺精巧。一個多月來,景煥就是用它來煮各種各樣的東西的。每當這個爐子被架起來,火苗熊熊地燃燒的時候,景宏存就吃力地欠起身子,露出貪饞的眼光,仿佛這時他關心的只有這個鍋子里那一點點可憐的吃食,而他研究了一生的宇宙結構都被拋到了腦后似的。

        景宏存享受了一輩子的高薪,而在臨終的時候,為了自己和女兒能吃上點兒可口的東西,卻不得不賣掉那戴了幾十年的歐米伽老爺子手表。

        景宏存穿上了一身毛料制服。景煥說,這是父親一生唯一的一套毛料制服。

        “你父親掙的那些錢都跑哪兒去了?”

      網友評論

      留言板 電話:010-65389115 關閉

      專 題

      網上學術論壇

      網上期刊社

      博 客

      網絡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