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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小斌作品精薈·第四卷《迷幻花園》(10)

      http://www.fxjt168.com 2012年11月27日14:26 來源:中國作家網 徐小斌著

        “第二件事,就更不可思議了。我一直沒對你講,為了了解景煥的過去,我和她以前的男朋友夏宗華建立了聯系,打了幾次交道以后,我發現這個人很自私,而且……在心理生理方面都有些變態——這可能和他至今獨身有關系。我也摸清了一點他對景煥犯病所起的作用和應承擔的責任,但不知為什么,盡管我很想了解他和景煥關系的全部底細,然而我的這種好奇心卻戰勝不了對他的一種厭惡感,我對他這個人有一種本能的防范。懂嗎?我指的并不是那種侵襲,他骨子里很膽小,做不出什么事情來,而我也決不給他這種機會,這個我拿得很準。我指的是另一種侵襲——一種破壞你內心平靜的侵襲,一種你明明厭惡卻還要為了某種原因不得不敷衍的侵襲。為了擺脫這個,我不再去找他了解景煥的情況了。可是我沒想到他竟敢不經允許地打上門來,更沒想到,他竟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把謝虹給迷住了……”

        “什么?!”我大吃一驚。這怎么可能?謝虹——那只高傲的、矯情的天鵝,那個把世界上一切男人都踩在腳下的公主!

        “是啊,昨天我聽到謝虹的宣布時也很吃驚——”

        “宣布?”

        “嗯。昨天晚飯之前,謝虹向全家鄭重宣布,夏宗華是她的男朋友——未婚夫!”

        “當時景煥在場嗎?”

        “不在。日本客人走后,她的神色一直不對頭,我猜到,客人和媽媽的那番談話是被她聽到了,于是我千方百計地哄她,拉她出去聽音樂,還從謝虹那兒把日本娃娃搶過來給了她。到晚飯時候,她總算好些了。聽到謝虹的宣布之后,我的第一個想法就是:決不能讓景煥見到夏宗華!可是……事情就趕得那么巧!我剛剛把景煥哄出花園,想陪她到外面去吃點東西的時候,謝虹把夏宗華拉去賞花——正好撞了個對臉兒!”

        “我的上帝!”

        “景煥一見到夏宗華,就死死地盯住了他,那種眼神——唉,我的天,我這輩子也沒在哪個人的眼睛里找到過!她的臉色變得灰白灰白,奇怪的是,夏宗華似乎很害怕,當時他唧唧縮縮地說了一句:‘你好!’不明戲的只有謝虹,她還挺得意地向景煥介紹說:‘這是我的男朋友!’景煥當時的表情很奇怪。她好像微微一笑。可那一笑真可怕,就像是《百慕大三角洲的魔鬼》里那個嗜血的布娃娃似的……”

        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當天晚上,景煥就失蹤了。最糟糕的是,她可能認為我也是合謀者,把她騙出花園,好讓夏宗華和謝虹來盡興地賞花……唉,總之完了,這次找她一定得由你出面!……”

        第四天,我們在腫瘤醫院的肝科男病房找到了景煥。

        景宏存在這里住院。那躺在床上的一動不動的瘦老頭兒,假如不是那雙灰色的眼睛還有些生氣,我會把他認作一具死尸。這就是那個曾在五十年代聲名赫赫的景宏存嗎?

        景煥顯然是吃了一驚。接著,露出一種厭煩的表情,她顯然是不愿讓我們來打擾她。她正在給父親喂吃的。一個橙黃色的鵝蛋柑,被她很仔細地剖開了,放在一個小碟子里,然后用一只不銹鋼的小調羹把柑子一瓣瓣地放進父親嘴里。在她做這一切的時候,顯得那樣熟練和輕巧,讓人看了很舒服。

        “景煥,你父親病了,為什么不告訴我們?”謝霓走過去,很動情地握住她的手,“真把我們急壞了,這幾天,你是怎么過的?”

        景煥慢慢地抽出自己的手,不吭一聲。

        “景煥,我想我們之間有些誤會,”謝霓輕聲地說,我還從沒見過她對誰態度那么誠懇,“我想我以后會跟你解釋清楚的,希望你給我機會。”

        景煥仍是一語不發。唇邊,又出現了那種可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在這種情況下,謝霓只好采取暫時回避的策略,由我單獨和景煥打交道。

        我遵照謝霓的旨意,每天去腫瘤醫院。然后把景煥一天中的全部表現記錄下來。景煥的情緒曲線起伏很平緩。她每天陪著父親,似乎生活得很有規律,她盡心盡力地侍奉著父親,病房里其他的病人和所有的醫生、護士都說景宏存有個孝順的女兒。

        一天雪后,我照例來到醫院,一眼便望見景煥一個人推著輪椅,正把景宏存從醫院后門那個用洋灰抹成的斜坡上推下來。坡度挺陡,上面被軋實了的落雪又格外滑,她兩只手死命地拽著輪椅把,全身后仰,但即使這樣,也無法控制輪椅下滑的速度。她像片被颶風卷著的小樹葉子,不由自主地向下墜落著。

        我跑過去抓住了輪椅的扶手。

        她仰臉看我,雖然是瞬間,但我卻很難忘記那眼神。那雙眼睛變成了兩團迷人的星光,美麗而神秘。里面藏了數不清的無法言傳的意義。我弄不明白這是為什么。

        我們一起把她父親推到醫院后面的小花園里。

        這是座多年失修的花園,荒草長了老高。石雕的殘垣上堆滿了殘雪。冬日的陽光暖洋洋的。景煥仍戴著那頂魚白色的舊毛線帽,蒼白的瘦臉在陽光下變得半透明了。

        她細心地把蓋在景宏存腿上的小被子疊好,墊在他的后腰上。我扶他下了輪椅,他雖然極瘦,但卻頗沉重,他仰臉兒坐在那把綠漆斑駁的長椅上。混濁的眼珠兒不停地轉來轉去。但我不相信他是在看現實中的東西。我看著他,有這樣一個強烈的感覺:死亡實際上是一個緩慢的過程。在停止呼吸之前,身體的各部分器官早就一個接一個地死去了。

        我奇怪一個活生生的人怎么會被耗干成這樣。

        景煥的興致倒是格外高。她一會兒折一根枯枝,一會兒揀幾粒石子,忙個不停。末了兒,她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堆在父親輪椅的底座里,又從底座那兒拿出了一個小小的肥皂盒似的東西。

        “爸,我給你表演個小節目吧?”她的眼睛望著父親,我卻覺得她是在對我說話。

        她打開那個肥皂盒,那里面是泡好的肥皂水和一支細細的蠟管。

        她吹起了肥皂泡!有多少年沒見過這玩藝兒了!大的、閃亮的、五光十色的肥皂泡,彩色燈籠似的,在陽光下閃爍著。她鼓著腮幫子,好像完全忘記了周圍的一切!太陽暖融融地照著,樹上落下的雪粉像蒲公英的絨毛似的,到處飛舞。

        景宏存像是恢復了一絲生氣。那雙灰蒙蒙的眼睛定定地望著一個個閃亮的肥皂泡,竟慢慢濕潤了。

        十多年前的一個中午。一個扎著紅蝴蝶結的小姑娘,也是這樣地向天空吹起串串彩色的肥皂泡。一個個亮晶晶的,在藍天里像星星似的發著光。那時候的天很藍。現在,很少看到這樣純凈的藍寶石色了,大約是空氣污染的緣故吧。

        “喂,幫幫忙,幫幫忙……”她拼命舉著兩條細瘦的胳臂,向上趕著一個正在墜落的肥皂泡,累得滿臉發紅。我不由自主地受她情緒感染,竟真的幫她趕起來。那個很大的、亮晶晶的肥皂泡,在輕微的氣流中開始慢慢上升,反映著各種虹彩。

        “輕點兒,輕點兒……”

        她的認真樣子令我好笑。但我卻不忍拂去她的熱情。就像是大人們永遠不會在孩子們面前戳穿童話的秘密一樣。

        還是把圣誕老人的糖果留在她的鞋子里吧,我想。

        但這個碩大的肥皂泡終于還是碎了。

        她舒了口氣,看看我,看看她的父親,又舉起小塑料管。

        終于,有幾個肥皂泡掛在雪松的枝條上面了。

        “爸爸,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她突然有點羞怯地望著父親。

        一棵美麗的圣誕樹。但那彩色的“燈泡”在陽光下很快就消逝了。

        “我看到了。懂了。”突然,景宏存的嗓子里發出一種低啞的喉音。他一直出神似的看著那個最大、最漂亮的肥皂泡。

        他的聲音把我嚇了一跳。這聲音像是從另一個世界飄來的,又像是幽谷里的回聲。

        “您看到了什么?”我警覺地問,我看到那老頭子的灰眼珠似乎停留在一片遙遠的疆土上。

        “肥皂泡破裂的剎那,是最美麗的。在它完整的時候,它被風吹得飄來飄去。它只能反射太陽的光線,而它本身是沒有色彩的。”老頭子清清楚楚地說。

        “可是正因為它沒有色彩,你便盡可以把它想象成任何色彩。”我忽然冒出了一句。

        “這句話很聰明。”老頭子微笑了一下。我驚奇地發現,這具完全干癟的木乃伊在微笑的時候仍然流露出一種睿智。那是智者的微笑。這微笑可以使一個形象突然閃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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