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斌作品精薈·第二卷《德齡公主》(8)

　　康格夫人一臉的誠懇，道：“德齡小姐，我準(zhǔn)備請一位天才的美國畫家密斯卡爾為你們的皇太后畫一幅肖像。你看如何？”德齡沉吟片刻道：“這個……我現(xiàn)在真的不知道太后的態(tài)度。”康格夫人把語調(diào)放得十分親切：“為了對國家的愛，請幫我說服太后，畫油畫肖像是一件再小不過的事情，可是一旦她接受了，就意味著中國對西方文化的一種友好和寬容的姿態(tài)，你難道不這么認(rèn)為嗎？當(dāng)然，我并不是要和你交換什么，你可以考慮以后再作出決定。我只希望你能感受到美國的善意——來自心底的善意。”德齡微笑著點了點頭。

　　這時，正中的龍船已經(jīng)駛向前方。李蓮英突然用尖厲的嗓子大叫著：“德齡姑娘聽旨！”德齡一驚，急忙掀開絲簾。“老佛爺口諭：宣德齡姑娘即刻上主行龍舟！”

　　一道簡單的懿旨令副船上的眾宮眷一片驚嘆：“這真是天大的恩典啊！……”德齡亦怔了一下，隨即沉著地上了來接她的小船，小船將她接往龍舟。

　　眾宮眷在輕聲議論著。四格格天真地感嘆道：“我分不清她們誰是英國的，誰是法國的，誰是西班牙的，聽說她們幾國的話都是不同的，可我聽起來全都一回事兒。德齡和容齡怎么就能分辨出來呢，她們真是太聰明了。”元大奶奶冷笑道：“四格格，她們姐兒倆的腦筋跟咱們不一樣。你沒聽說她家的祖宅被燒的事兒？”四格格道：“聽說了，是庚子年間八國聯(lián)軍干的事，現(xiàn)在他們不是在李中堂的故居里安的家嗎？”元大奶奶神態(tài)詭秘地說道：“你看她們和洋人那么好，怎么會燒她家的屋子？我聽說，是天火燒的，是她家犯了太多的祖宗規(guī)矩，老天發(fā)威了！”四格格睜大了眼睛，道：“天火？真的嗎？”大公主在一旁立即瞪了元大奶奶一眼，正色道：“今兒大好的日子，誰也不許攪了老佛爺?shù)呐d致！”

　　卻說這大公主正是恭親王的女兒，正式封號是榮壽公主，素日里在宮眷中威信很高，為人正直，即使是在慈禧面前，她也敢犯顏真諫，那慈禧也素懼她耿直，讓她三分。見老佛爺都如此，眾宮眷誰不敬她讓她？她說了話，幾位宮眷遂不再議論。

　　在龍舟里，慈禧慢慢品著茶，悠悠地問道：“德齡啊，素日里我游湖，宮廷樂隊總奏個曲兒，聽著心里也敞亮些。這西洋人喜歡聽個什么曲子啊？”德齡道：“回老佛爺，西洋人喜歡的樂曲也是多種多樣的，譬如交響樂啊，管弦樂啊，可是在這種游船上，卻多半是拉著手風(fēng)琴，或者彈著吉他且歌且舞，隨意得很。不過依奴婢之見，既然她們是來覲見的，不如按照我們大清國的規(guī)矩奏樂，一來可揚我大清國威，二來她們也覺著新鮮！”慈禧微笑道：“正合我意！……皇上，你瞧呢？”光緒連頭也不抬，只像素日那般答道：“一切由皇爸爸做主。”慈禧不滿地瞥了他一眼，叫道：“李蓮英！奏宮廷細(xì)樂！”李蓮英應(yīng)了一聲，忙不迭地跑到船尾，向著后面的小船打手勢。

　　琵琶絲竹之聲悠然而起，洞簫與檀板的優(yōu)美樂聲穿越其間。葡萄牙公使夫人和女兒忍不住叫了起來：“我的上帝！世間竟有這么美的音樂！”其他的使館女賓們紛紛附和，驚嘆之聲不絕于耳。容齡聽了，十分自豪。

　　見畫舫漸漸靠近龍舟，慈禧問道：“德齡啊，聽得見她們說什么嗎？”德齡答道：“回老佛爺，她們都在贊嘆音樂非常優(yōu)美！”慈禧十分得意地微笑了。

　　此時，湖面萬道金光，殿宇樓閣在水中倒映，清風(fēng)徐來，桅桿上的龍旗迎風(fēng)飄舞。船隊漸漸向西而行，經(jīng)過玉帶橋，西堤六橋劃向湖心。慈禧突然叫道：“停船！”撐船的太監(jiān)立即拋錨，把船定住。副船立即并在慈禧的龍舟旁邊。慈禧從寶座上起身站起，由李蓮英扶著走到船頭。

　　畫舫靠近龍舟的瞬間，副船上的公使夫人們參差不齊地發(fā)出祝福之聲：“祝中國皇太后健康長壽！”眾位福晉、格格、女官們按照品級站好，請安：“祝太后老佛爺萬壽無疆！”慈禧大喜道：“德齡啊，我瞧西班牙、葡萄牙公使的兩位千金甚好，傳我的話下去，單賞這倆小姑娘疆字玉如意各一柄，純金別針各一枚！……李蓮英，傳膳！”

　　這時副船已經(jīng)后退到龍舟之后。用蹺板與龍舟尾部銜接。李蓮英用一種竹制喇叭吹了三下，低低的聲音在湖面回繞。只見那四只小船迅速靠近龍舟。湖面上的“采蓮小船”亦迅速聚攏，連成一條長長的“鎖鏈”，一直通向碼頭，碼頭上內(nèi)奏事處的、御膳房的、御茶房的、御藥房的均垂手侍立，隨時聽候吩咐。左右兩只小船緊貼龍舟停下，用蹺板連接。一只船上菜，另一只船接下撤的菜，眾太監(jiān)各就各位，有條不紊，動作如鐘表一般精確。樂班換了曲子，奏起一只輕松的樂曲。

　　慈禧命德齡去副船告訴大公主代她致辭，德齡應(yīng)聲而去。這邊李蓮英高叫一聲：“膳齊！”用膳的時間馬上就要開始了，所有船上除慈禧一人之外都站立著。

　　此時榮壽公主致辭道：“大不列顛王國公使夫人，美利堅合眾國公使夫人，德意志帝國公使夫人，日本國公使夫人，西班牙王國公使夫人及其小姐、葡萄牙王國公使夫人及其小姐……歡迎你們接受敝國皇太后、皇上的邀請，來到頤和園參加游園會……”德齡用流利的英語翻譯給眾位外交使團(tuán)的女賓。“陽春三月，正是中國牡丹開得最盛之時，在我們中國，牡丹是花中之王，我們的皇太后把花中之王送給各位使館女賓，她老人家的意思是希望各位夫人、小姐，都永遠(yuǎn)像這陽春三月的牡丹一樣美麗，也希望我們各國的友誼像這牡丹一樣，常開常盛……正如她老人家所說，量中華之物力，結(jié)與國之歡心……”

　　觥籌交錯，女賓們再次用生硬的中國話說：“祝中國皇太后健康長壽！”慈禧在龍舟中點頭示意。女賓們又說：“祝中國皇帝健康長壽！”慈禧用胳膊肘捅了一下站在一旁發(fā)呆的光緒，光緒這才如夢初醒般向女賓們示意感謝。

　　慈禧開始品嘗菜肴，凡嘗過的迅速撤下去，通過作為人行道的蹺板拿到別的船上。良久，慈禧才像是突然想起身旁那兩個木樁一樣呆立的人似的，朗聲道：“皇上，皇后，你們也嘗嘗！”那兩個呆木樁謝了恩，只用筷子尖夾了一點菜放進(jìn)嘴里，味同嚼蠟，繼續(xù)發(fā)呆。慈禧見了，也懶得理他們。這一對呆子自少年時便很讓她操心，雖然她精心設(shè)計了多種方法，但是沒有一種方法能夠奏效。她自然對光緒不滿，但是對皇后——自己娘家的親侄女兒也并不十分喜歡。由他們?nèi)グ桑∷�想。比較起來，似乎倒是貼身的太監(jiān)更親近些，正好周太監(jiān)在身邊，便命他揀兩碗菜給李蓮英送去，周太監(jiān)聽命而去不提。

　　10

　　一天站下來，德齡感到腰酸背痛。容齡年紀(jì)小，到底好些。姐妹間說說話兒，早已過了午夜，德齡已換了睡衣，忽然想起：“老佛爺?shù)氖罪椷�沒收起來呢！”又爬起來換了衣裳，急急回到東配殿，見那只翡翠蝴蝶和金釵等物仍放在紫香閣中，于是一一揀了出來，拿了鑰匙去開倉房的門，放進(jìn)各個首飾匣里，一切放好了，正要往回走，忽見一上了年紀(jì)的宮女打一盞紅燈，款款走來，笑道：“可是德齡姑娘？老佛爺正找您呢。”

　　慈禧正坐在窗前，一個宮女在為她梳頭，她的頭要早晚梳兩次，年紀(jì)雖然老了，她的頭發(fā)卻依然是烏黑的，偶爾有幾根白發(fā)，被她發(fā)現(xiàn)了是一定要拔的。德齡發(fā)現(xiàn)老佛爺非常討厭白發(fā)。

　　這是德齡頭一回到慈禧的寢宮，免不了細(xì)細(xì)看了看，只見紫檀木的云頭床上，一律鋪黃色繡金嵌藍(lán)色云頭的絲質(zhì)床單，疊六條各色絲綢緞被，上懸繡花蚊帳，和許多做工極盡精美的香袋，床上三只繡花緞?wù)恚瑑芍谎b茶葉，一只裝干花，三只枕頭發(fā)出淡淡的幽香。顯然，慈禧是枕那只干花枕入睡的，那只枕中間開了個三寸見方的洞，露出里面的干花，據(jù)說，把耳朵貼在洞邊睡，什么細(xì)小的聲音都可聽見，這似乎也是防刺客的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