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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小斌作品精薈·第二卷《德齡公主》(6)

      http://www.fxjt168.com 2012年11月27日14:15 來源:中國作家網 徐小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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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齡姐妹當然不知道,就是在老佛爺向她們表示慈愛之后,李蓮英回去便在另一間房子里作了一番例行“訊問”。

        李蓮英是抽鴉片的,自然是偷著抽,如果說這位大內總管有短兒,這便是唯一可以被人抓著的短處了。李蓮英此時正歪在煙榻上,有一搭無一搭地問一個瘦小的、腦后有著特殊辮飾的太監道:“最近兩位洋姑娘可有什么動靜兒?”那人答道:“動靜兒倒沒什么,只是她們有時說外國話兒奴才聽不懂。”李蓮英道:“那她們說話時神情如何啊?”那人道:“好像沒有什么特別的。”李蓮英把煙槍一磕,怒道:“蠢東西,白長了一對兒大眼燈!察言觀色,知道嗎!”那人道:“奴才知錯了,以后一定倍加留心,不惹李諳達生氣。”李蓮英這才緩和了口氣,道:“下去吧。把小蚊子他們叫來!”

        小蚊子和小柿子進來跪下,名字叫得小,這一對小兄弟卻算是太監中個子高的,這時兩人齊聲道:“李諳達吉祥,小蚊子、小柿子給您請安了。”李蓮英道:“嗯,傻小子,跟諳達說說,你們的主子對你們如何啊?”小蚊子道:“回諳達,兩位主子還好,就是……就是……”小柿子接過話去,道:“她們常跟我們說謝謝,好多事兒也不用我們,經常自個兒干。”李蓮英的臉上出現了一絲笑容,道:“那賞錢呢?”小蚊子搶著道:“賞錢是常有的,給的時候也還說謝謝。嘿,真夠逗的,我們謝還來不及呢,她們倒又給錢又道謝的。”李蓮英的臉埋在煙霧里,看不清表情,道:“外國人都說我們當太監的是怪物,她們有沒有嫌棄你們?”小蚊子道:“沒有,倒總是挺和氣的。”李蓮英哼了一聲,道:“看來,這倆姑娘雖然是喝了些洋墨水,倒也還不難伺候。”

        其實,李蓮英既不像后來外界傳說中的那么卑瑣,更不像后輩人的影視戲劇里那樣面目可憎。李蓮英其實是個很會做人的人,平時總是夾著尾巴陪著小心,對老佛爺,對皇上,對一切主子,他都是畢恭畢敬的,一句話,他很懂得自己的奴才身份,決不僭越,永遠不會像前朝太監安德海那樣被人揪住小辮子。唯一的不端是嗜好抽鴉片,這可是慈禧在大內中屢屢禁止的,但他實在憋不住的時候,還得抽兩口兒,好在他在太監當中人緣兒好,還不至于被人告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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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裕庚家里今天充滿了喜慶的氣氛,兩個寶貝姑娘德齡和容齡被特準回家探望一天,還沒到正式探親的日子,因為次日慈禧要在頤和園開游園會,接見各國駐華公使的夫人小姐們,便開恩放了她們一天假,讓她們準備準備,明兒個正式上任做傳譯,也順便把她們的額娘裕太太接來一塊兒參加覲見。

        一大早上外務部大臣伍廷芳就來看裕庚,自然是有事相求。伍廷芳開口就說游園會一事,向裕庚訴苦道:“唉,老佛爺明兒要在頤和園舉行游園會,邀各國使團的女賓賞牡丹花兒,由我領著,朝拜老佛爺和萬歲爺,可那些洋女人都只是鞠躬,可我,按規矩,得給老佛爺和萬歲爺磕頭,那些公使夫人們瞧著,豈不笑話?!這也有失大清的體面啊。”裕庚出主意道:“此事可上奏折給老佛爺。”伍廷芳道:“我要敢為此事上奏,就不勞您的大駕了。”裕庚苦笑道:“好,我來想辦法。”伍廷芳急忙謝道:“多謝裕兄!……哦,不知上次老佛爺派太醫來瞧脈怎么說?貴恙可大好了?”裕庚道:“吃了幾服藥,也未見大好,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且慢慢來吧。”伍廷芳道:“還望裕兄節勞省心才是。”裕庚道:“我何嘗不知道?正是這四個字做不到呢!”

        伍廷芳走后,裕庚急忙把新到的日文報紙拿出來,戴上老花鏡細細地瞧。裕庚的神色一下子驚訝起來——他看到日文報紙的標題:《倫敦蒙難記》,署名:孫逸仙。他急急地讀著:“……倫敦蒙難促使我更積極地投身于我那可愛而受壓迫之祖國的進步、教育和文明事業……”下面是一幅孫中山的大幅照片。照片旁邊有一小標題:《宮崎寅藏談孫中山》。下面的文字是:“……他的思想何其高尚!他的見識何其卓越!他的抱負何其遠大!而他的情感又何其懇切!……”再下面的標題:《駁康有為論革命書》,署名:章炳麟。

        裕庚大吃一驚,正欲往下看,忽然聽見兩個女兒的歡聲笑語。抬眼一看,裕太太已率姐妹倆走進。兩姐妹像鳥兒一樣飛進父親的懷里,同聲說道:“阿瑪吉祥!”

        裕庚高興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開玩笑道:“兩位御前女官,我今兒得給你們上上供,讓你們在老佛爺面前為阿瑪多多美言啊!”

        玩笑之后,德齡想起阿瑪的病,忙道:“阿瑪,剛才聽額娘說您的病又比先時重了?……”裕庚急忙擺手,道:“剛見面兒,先不說這個!……說說宮里的事兒!你們習慣了嗎?”容齡道:“我們很快就會習慣的。老佛爺對我們可好了,事事都疼我們,前兩天我們睡不慣宮里的紅木床,她老人家就叫人拿了十條絲綿被給我們墊著……”裕庚的反應極快,立即皺起了眉頭,道:“哦?你們睡不慣宮里的床,誰回的老佛爺?”姐妹兩人面面相覷:“……不知道。”裕庚道:“……嗯,這就證明……實際上你們的一舉一動都有人瞧著!”德齡打了個寒噤,道:“您是說老佛爺……信不過我們?”裕庚道:“我什么也沒說!……反正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

        此時勛齡一陣風兒似的走進,打了個千兒道:“阿瑪、額娘吉祥!”兩姐妹咯咯笑著與哥哥擁抱。勛齡裝腔作勢地退讓道:“哎哎,這可是在大清國,男女授受不親啊!……”兄妹幾個鬧了一回,容齡道:“哥,今兒天兒好,給我們照相吧!”勛齡道:“好啊,聽說你們今兒回來,我剛買的鎂粉!”容齡歡呼著,擁著哥哥跑了出去,勛齡還一路叫道:“德齡,你快著點啊,還有話對你說呢!”德齡笑著擺手,似乎想和阿瑪再說幾句話兒。裕太太見狀便道:“我去給你們準備點兒牛奶餑餑!容齡那孩子愛吃!”說罷到廚房去了。

        德齡心里惦著阿瑪的病,問道:“阿瑪瞧了醫生沒有?”裕庚道:“瞧了,沒什么大用。阿瑪的病還驚動了老佛爺,她老人家專門兒派了太醫來瞧,開了幾服藥,吃了之后也沒見得怎么著。”德齡忙道:“那為什么不找西醫?阿瑪在法國的時候,不是打幾針就能好嗎?”裕庚道:“現在這個情形兒,倒是不好辦了,既然老佛爺請了太醫給瞧,再去找西醫,不是太不把她老人家放在眼里了嗎?”德齡心里一陣急,道:“那阿瑪的身體怎么辦?”裕庚拍拍女兒的手臂,道:“你放心,阿瑪心里有數,拖過了這陣子,就想法子到上海去治病,那邊兒有好西醫,有幾個過去就給我瞧過病的外國大夫。正托朋友聯系呢。”德齡道:“那就好。聽說榮中堂也生病了,是和阿瑪一樣的病,若是你們兩個一起去呢,彼此也有個照應,也有個說話兒的人哪!”裕庚連連搖手,道:“快別提這檔子事兒!那榮中堂,更是老佛爺跟前兒的人,他若是有點兒動靜兒,那朝廷上下還不大動干戈?驚了老佛爺的駕不說,阿瑪也休想離得開了!……來來來,你們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就別再提病的事兒了,阿瑪倒是有個東西要給你瞧呢。”

        德齡接過阿瑪遞過來的那份日文報紙,仔細地瞧著。裕庚在一旁道:“瞧瞧,外面世界的變化有多大啊!那時候康有為是新派,可現在,人家都說他是保皇黨了!”德齡拿起那篇《駁康有為論革命書》輕聲念起來:“……康有為在《與南北美洲諸華商書》一文中散布了‘中國只可立憲,不可革命’的保皇謬論,說什么中國人‘公理未明,舊俗俱在’,沒有進行革命的資格,可是,公理未明,即可以革命明之,舊俗俱在,即可以革命去之!……這個章炳麟,是個什么人啊?”裕庚道:“何止一個章炳麟?!你再瞧瞧這個!”德齡接過另外一份日文報紙,見在一個極為顯眼的《革命軍》的標題下,是個年輕人的照片,署名鄒容。“……自世界文明日開,而專制政體一人奄有天下之制可倒。自人智日聰明,而人人皆得有天賦之權力可享……”德齡念起來有些吃力。又打開一本《游學譯編》,撲面而來的是陳天華的照片。下面是《猛回頭》和《警世鐘》兩本書的宣傳手冊。

        這文體好像是順口溜,德齡倒是覺著看得不辛苦,念起來也順口兒:“……改條約,復政權,完全獨立……要學那,法蘭西,改革弊政,要學那,美利堅,離英獨立,……只要我人心不死,這中國,萬無可亡之理……”

        德齡放下書報,瞧了一眼阿瑪,阿瑪那張臉沒什么表情,依然如過去一樣萬古不變。德齡道:“阿瑪,您說老佛爺和皇上瞧得見這些東西嗎?”裕庚回答:“很難說,老佛爺派到全世界的探子也不少,按說應當知道,皇上被囚瀛臺,大概是讀不到這樣的東西罷——老佛爺也絕不會告訴他!”德齡與裕庚對坐,良久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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