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斌作品精薈·第二卷《德齡公主》(30)

　　幾天之后，慈禧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和容齡聊天，突然瞅了個冷子問：“你阿瑪和額娘那么寵你，就沒讓你瞧瞧你們家的傳家寶？”容齡怔了一怔，答道：“小時候瞧過，后來大了，索性瞧不見了�！贝褥�道：“過去我依稀聽說過，好像是把玉壺吧？”容齡笑道：“哪兒啊，是顆珠子，夜明珠。您老人家這么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得向額娘要這顆珠子戴戴，說是吉祥得很哪！”慈禧好像一塊石頭落了地似的舒了口氣，道：“你也別說風(fēng)兒就是雨，待你大了，你額娘阿瑪自然要把寶貝傳給你們，你現(xiàn)在鬧什么？再說，上頭還有你姐姐！”容齡撅嘴道：“是，老佛爺，我現(xiàn)在就懷疑，他們把寶貝傳給姐姐了！”慈禧露出一臉慈祥的笑：“傻孩子，老話兒說，姐妹如肝膽��！即使你額娘阿瑪把珠子傳給你姐姐了，也是應(yīng)該的。有個親姐妹是福分，若是姐妹不在了，漫說是一顆珠子，就是萬兩黃金也換不來��！”說罷，神色凄然。容齡知她是想起妹妹醇親王福晉了，忙道：“老佛爺別傷心，奴婢知道這個理兒�！贝褥�道：“若是你阿瑪額娘真的把珠子給你姐姐了，你就到我這兒來，寶貝隨你挑，好不好！”容齡喜得跪下道：“謝老佛爺隆恩！”

　　慈禧即使長著千手千眼，也難料到這正是姐妹倆演的一出雙簧。那天德齡回去立刻就把丟珠子的事兒給容齡說了，也說了老佛爺?shù)膽岩�，容齡心里早有準(zhǔn)備。姐兒倆就這么一唱一和的，把個精明至極的老佛爺蒙在了鼓里。

　　可是到了深夜，德齡面對自己的時候，卻突然對夜明珠的來歷產(chǎn)生了懷疑。她對著月光給懷特寫信：“……夜明珠的事件，好不容易才算平息了。太后非常多疑，我想，在這里待得時間越長，我和容齡都會變得越來越會說謊了……這將和我們改良大清的初衷離得越來越遠(yuǎn)了……可是，你能告訴我這顆夜明珠的真正來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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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懷特立即給德齡寫了回信：“親愛的德齡：夜明珠事件進(jìn)一步證明我是對的，在那個古老黑暗的東方王宮里，以后還會發(fā)生各種各樣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你信嗎？一個專制的太后是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至于那顆夜明珠，你放心好了，那是我的姑父姑母在我的十八歲成人禮上作為珍貴禮物送給我的……”

　　懷特寫完信之后，就直奔裕家找勛齡去了——他必須仰仗勛齡，以報紙為媒介才能把信送交戀人之手。另外，他日前接到勛齡的信，說是牙疼得不行，需要他的幫助。

　　勛齡的牙疼已經(jīng)鬧了一個禮拜了，腮幫子腫了一大塊，此時他正坐在客廳里，皺著眉頭，勉強(qiáng)喝下一小口茶。小順子來報：“二少爺，舅老爺請的大夫來了，在門口候著呢�！眲�齡嚇得直擺手：“你就說我不在，讓他回去吧。我吃他的那些苦藥吃得都要吐了，牙可是越來越疼�！毙№樧拥溃骸翱晌乙呀�(jīng)說您在家了！”勛齡喝道：“你怎么這么笨呢，快想辦法！”

　　小順子只好將二少爺素日里給的賞錢給大夫：“大夫，這是給您的，少爺已經(jīng)睡著了，你改日再來吧�！睕]想到那大夫還推辭：“無功不受祿。我就在此恭候少爺醒來吧�！毙№樧由盗搜�，一時不知說什么才好。就在這時，懷特來了。

　　懷特徑直往里走，那大夫也要跟著進(jìn)，被小順子攔住，情急之下小順子說滑了嘴，小順子說懷特是自己家里人，大夫嚇了一跳道：“那不是個洋人嗎？怎么會是你家親戚？”小順子話趕話地說：“洋人怎么不能是我家親戚？實話告訴你，他是我家沒過門兒的姑爺！”那大夫嚇得抱頭鼠竄，逢人便說，裕庚真是親洋親到家了，竟把姑娘許配給了洋人，聽者無不驚駭。

　　卻說懷特給勛齡治牙在當(dāng)時卻成了一件大事。裕家的叔伯兄弟們聽說，全都來了，嚴(yán)肅地圍成一圈坐著，勛齡坐在中間，懷特頭上戴上了反光鏡，從醫(yī)療箱里拿出一個尖頭帶小鏡子的工具。舅老爺心里嘀咕道：“敢情洋人也用照妖鏡？”大伯道：“他拿的那根針，是不是要扎勛齡��？”二伯道：“只要洋鬼子敢造次，咱們就跟他沒完。”舅老爺?shù)溃骸袄戏馉敳皇钦f了要跟洋人親善嗎，咱們還不能得罪他�！倍�伯道：“那我可不管，只要他動了咱侄子，他就別想活著出去。”

　　只見那懷特輕輕地敲了一下勛齡的牙，勛齡呻吟了一聲。懷特道：“我找到你的病根了，這兩顆牙都有炎癥�！彼氖搴舻匾幌抡玖似饋恚�虎視眈眈地走上前道：“大侄子，是不是這洋人不老實？”勛齡忙擺擺手道：“四叔，不是，這是在找病根呢。”二伯不放心地看了一下懷特的箱子，里面全是各種小錘子、小鉆、消毒水一類的東西，他拉了拉懷特的袖子，指了指工具又指指勛齡的牙：“這些鐵家伙，都是用在牙上的？”懷特點點頭道：“是的，全都是�！倍�伯怒道：“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豈能如此對待？”懷特覺著好笑，于是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說：“那該怎么對待？”

　　治了兩個時辰，叔伯大爺們也都乏了，也都不言聲兒了，東倒西歪地躺倒了。最后，勛齡一直捂著腮幫子的手終于放下來了。

　　三天之后，裕家大宴賓客。懷特被當(dāng)作貴客坐在主賓席上，與裕家的親戚一起吃飯喝酒。勛齡的牙顯然已經(jīng)好了，他大口地吃著一塊烤鹿肉，吃得很香。二伯笑道：“看來勛齡的牙真的好了，治牙還是洋人行�！彼氖甯胶偷溃骸熬褪�，那些鐵家伙看著嚇人，還是能治病的，看來是良藥苦口呀�！贝蟛�不耐煩道：“那不是藥管用，是醫(yī)生管用。來，懷特，我敬你一杯�！睉烟刭u弄著剛學(xué)來的中國話：“豈敢，豈敢。”然后一飲而盡。二伯叫道：“好酒量，夠交情�！睉烟鼐湍敲匆槐�杯地喝著，來者不拒，最后撲通倒地。

　　美國洋大夫治好裕家二少爺?shù)氖�，迅速傳遍了清宮大內(nè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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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德齡得到恩準(zhǔn)，可以為慈禧代坐之后，與卡爾自然接觸多了起來。兩人常常用英文交談，相互欣賞，話題大至國家大事，小至服飾妝容，甚是投機(jī)。特別是與懷特的鴻雁傳書，更是兩人常常涉及的話題。這天外面下雨，早朝過后，眾人紛紛散去，連李蓮英也被慈禧叫去，德齡見四下無人，小聲道：“卡爾，我和容齡不能太頻繁地給家里寄信，否則太后會覺得我們不喜歡這兒的生活，可是我真希望每天都能和懷特交流�！笨�爾道：“德齡，我十分理解你的心情，我想你可以把你的想法告訴我，由我來寫信給懷特，同樣，懷特也可以給我寄信，由我來告訴你�！钡慢g喜道：“卡爾，你真的是太好了，我不知道怎么感謝你�！钡慢g這一喜，手臂動了一動，衣服的皺褶便也變了�？�爾忙道：“德齡，你可別動。”德齡道：“對不起。”卡爾笑道：“你要感謝我很簡單，以后你可以多給我介紹幾位中國的藝術(shù)家就行了。”德齡忙道：“這沒有問題�！笨�爾道：“有問題的是你們的愛情�！钡慢g立即緊張起來，忙問：“什么問題？”卡爾道：“那就是隱私權(quán)的問題，因為我和你的哥哥會知道得很多。”德齡的臉一紅，強(qiáng)作鎮(zhèn)靜道：“沒關(guān)系，偉大的愛情是不怕公開的�！笨�爾一笑，道：“我得告訴你，你的偉大的愛情的另一半現(xiàn)在住在你的家里，每天和你的哥哥在一起�！钡慢g驚問：“為什么？”卡爾笑道：“懷特給勛齡治牙，你的親戚們每天圍觀監(jiān)督。他們說，勛齡的牙好了才能放懷特走，否則就把他當(dāng)騙子處理。”德齡哈哈大笑道：“天啊，那康格夫人豈不是很不高興？”卡爾道：“恰恰相反，她很高興，她認(rèn)為這是推銷美國文化的一個好機(jī)會，她為懷特給那么多人表演醫(yī)術(shù)而驕傲。”德齡微笑道：“我想最高興的恐怕還是懷特�！笨�爾道：“可不是，你家的飯菜據(jù)說很合他的口味�！眱扇藢σ曇谎郏�不約而同地笑起來。

　　在另一側(cè)偏殿，容齡正在教眾宮眷跳新舞，皇后仍在一旁靜靜地觀看。容齡舞得倦了，擦一把汗問大公主道：“大公主，怎么四格格今兒又沒來？難道她還沒好？”大公主一時語塞。皇后急忙接過話來，道：“四格格好些了，但還是出不得門兒，歇著呢。”容齡道：“皇后主子，那我去瞧瞧她，一會兒就回來！”大公主忙攔道：“慢著，容齡！”容齡一怔，皇后在一旁輕聲道：“四格格染的是風(fēng)寒，怕傳染了，這一下宮里可不就大亂了？”偏容齡不識相，還在問道：“那天她還好好的，怎么說病就病了？還病得那么重？好幾天了都不好？”皇后道：“人有旦夕禍福嘛，這是老天爺說了算的事兒，咱們怎么能預(yù)料得到呢�！贝蠊�主拉著容齡，示意她快些跳舞，容齡又合著音樂的節(jié)拍跳了起來，只是心里難免有些疑惑。

　　晚上，容齡一反常態(tài)，托著兩腮久久發(fā)呆。德齡邊用英文寫信邊問：“怎么了？想Ghost了？”容齡慢慢搖頭不語，德齡摸摸她的頭發(fā)，容齡終于開口道：“姐姐，我總覺著這回四格格病得有點兒不對勁兒……”德齡問道：“怎么講？”容齡壓低聲音道：“那天，四格格給我講起她和大公主、元大奶奶她們年輕守寡的事兒，說是她們幾個都是老佛爺給賜的婚，婚后不幾年，男人就都死了，當(dāng)時，好像有人在外面偷聽！”德齡大驚，二人緊張萬分地四周張望，然后緊緊偎依在一起。德齡悄聲道：“額娘不是已經(jīng)跟咱們講過了嗎？隔墻有耳，你怎么還這么不小心？”容齡眼淚汪汪道：“姐姐，我錯了……”德齡只得安慰了妹妹一會子，將寫了半截的信放下了。半晌容齡又道：“我只是……只是害怕我把四格格給害了！”德齡思忖了一會子，道：“還不至于吧。依著我看，老佛爺即便知道了這件事兒，也不過給她點兒顏色看看，不會有太大的懲罰……”容齡像小貓似的附在姐姐耳邊道：“這宮里多可怕呀，要是四格格有點什么，我……我真的不想待了！”

　　德齡沒說話，心里卻有著同樣的想法，她是冰雪聰明之人，進(jìn)宮數(shù)月，宮中的險惡早已了然于心，特別是老佛爺，那種翻手云覆手雨，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早已令她驚心動魄。但說也奇怪，明知老佛爺是這等樣人，她卻依然感覺到有一種磁力在吸引著她：老佛爺慈和時的笑容，尖刻時的嘲諷，上朝時像個男人般叱咤風(fēng)云，而私下里卻像個小女人似的，自己采花制胭脂膏子，這一切都令久居外邦的少女德齡感到震撼。她甚至在不由自主地仿效著老佛爺，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一句話，這座古老東方的皇宮對她來講，充滿了神秘與誘惑，清宮大內(nèi)中，一個老婦的手撩開神秘的面紗，里面盡是些意想不到的恐懼與美麗。

　　還有皇帝�；实凼撬�見過的最懂得音樂、最聰明正派的男子。

　　德齡甚至想，假如沒有凱·懷特——那個美國傻小子，她也許會愛上皇帝。這么一想，她的臉便微微紅了一紅，忽然想起了前幾天，她教皇帝學(xué)英文的時候，皇帝那種郁郁不得志的神情。當(dāng)時德齡說：“英文的時間從字面上就可以看出來。比如說‘是’，中國人不管是講過去、現(xiàn)在還是將來，都是用同一個‘是’字，可英國人就不同，is的過去時是was，而將來時卻是will be，而完成時是has been。從字面上就可以知道時間�！被实勐犃诉@話，忽然嘆道：“看來洋人對于時間和生命的確比中國人要珍惜得多呀。假如朕能活到花甲之年，現(xiàn)在已經(jīng)生命過半了，朕卻在這里虛度光陰，真是慚愧得很哪�！钡慢g忙道：“萬歲爺，您并沒有虛度光陰，現(xiàn)在咱們不是在學(xué)英文嗎？”光緒道：“要是將來用得上當(dāng)然好，要是用不上，也就白學(xué)了。”德齡見他難過，也顧不得君臣之禮了，忙忙地將那“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背誦了一遍，看到皇帝嘴角邊的苦笑，才知自己其實十分愚蠢。

　　光緒笑道：“朕明白你的意思，有個人說說話兒，朕已經(jīng)知足了。你教教朕，用英文怎么說——過去朕是一個皇帝，現(xiàn)在是一個罪人。”德齡道：“萬歲爺，這句話我不會說，我只會說：‘I will be the real head of the nation�！�”光緒一怔，看了這個年輕的女官一眼：“什么意思？你說——朕將是……”德齡神情肅然道：“將是真正的國家首腦�！惫饩w突然起身，背著手走到窗前，凝視窗外，久久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