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斌作品精薈·第二卷《德齡公主》(27)

　　光緒心里，仍然是那個放不下的結(jié)：珍妃在世時，原是很想請洋人畫一幅肖像的，結(jié)果沒有實現(xiàn)，現(xiàn)在眼看著這么著名的畫家就在眼前，也不知能不能給自己畫一幅肖像？皇爸爸若是不發(fā)話，這個念頭是動都不敢動的！他在心里輕輕嘆了一聲——他是很喜歡西洋的油畫的，若是珍兒在世，卡爾能為他們兩個畫一幅，畫在一起，該是多么愜意的事！珍兒過去也最是個淘氣的，樣樣事情都要爭先，都要趕新鮮，常穿了男人的衣裳與他嬉戲。他們都喜歡音樂，她唱的時候，他就用那架舊風(fēng)琴給她伴奏，那是一段多么幸福快樂的日子！可就是為了那短暫的幸福，他們付出了可怕的代價！

　　光緒見慈禧下了寶座，急忙在一側(cè)垂手侍立。慈禧不滿地嘟囔道：“天天這么坐著，那我不成了木頭人了？罷了罷了，明兒我不來了。卡爾也見過我長什么樣了，她該會畫了。”德齡賠笑道：“老佛爺，洋人畫畫必須照著實物畫，否則就畫不像了。”慈禧道：“那還是咱中國人聰明，在腦子里想什么都能畫出來。”她走到畫架前看了卡爾的素描，便沉下臉來，道：“這是什么？怎么也瞧不出好兒來呀！我怕她是徒有虛名！”卡爾看著慈禧的表情，猜出了幾分，問道：“德齡，太后是不是不高興了？”德齡忙道：“沒有沒有，卡爾，太后是覺得長時間地坐在這兒，有些吃不消。我看要不然畫衣褶的時候用替身兒吧，等畫面部的時候再讓她本人來，你看行嗎？”卡爾想了一想，道：“我看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

　　德齡道：“老佛爺，卡爾小姐說可以讓別人穿上您的衣服在這兒擺樣子，等畫臉了再請您過來，您覺得如何？”慈禧道：“這倒是個好方法，你們誰愿意坐在那兒呀？”眾宮眷回答：“老佛爺，我們都愿意，您吩咐吧。”慈禧一一看過去，見瑾妃豐肥凝重，遂道：“瑾兒，你坐得穩(wěn)，還是你去換上我的衣服吧。”瑾妃剛答應(yīng)了過去，卻又被慈禧喝住：“不行，你還是算了吧，我看讓德齡和容齡輪流替我吧，她們倆大致還有點兒我年輕時候的模樣兒，畫上去身量兒好看些。”容齡忍不住偷偷地笑起來，光緒看她一眼，也不禁微笑了一下。但是他的微笑立即被明察秋毫的圣母皇太后捕捉在眼里，慈禧臉一沉，突然叫了一聲：“皇上！”光緒嚇了一大跳，慌忙答道：“皇爸爸，兒子在。”慈禧道：“今兒晚膳之前，你和皇后在螽斯門等我。”光緒和皇后齊聲道：“是，皇爸爸。”皇后悄悄瞥了一眼慈禧，瘦削的臉

　　上一臉疑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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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黃昏的螽斯門，秋風(fēng)襲來，已經(jīng)頗有幾分涼意。光緒與皇后在螽斯門恭候，兩人雖是誰也不理誰，皇后卻一直用余光悄悄地觀察著皇上，見他越發(fā)瘦弱了，又穿得單薄，不免有幾分心疼，轉(zhuǎn)而看他臉上，依然是那一副犟頭倔腦的樣兒，不免又是一陣心寒，正忐忑著，一乘轎子悄然而至，只見慈禧扶著一個小太監(jiān)下得轎來。兩人急忙上前請安。慈禧微微點了一下頭，算是還禮了。目光并不看他們，而是越過他們，看著螽斯門。

　　慈禧的威嚴(yán)，在于那雙眼睛。那雙眼睛里有兩道奇亮的光，那種光足可以震懾一切須眉男子，從恭親王、八大臣、曾國藩到李鴻章、張之洞、袁世凱，當(dāng)然，最重要的，還有作為她親兒子的同治和作為她親外甥的光緒，后宮就不必說了，即使是皇后犯了錯，看著這雙眼睛也要發(fā)抖。說起來，唯一敢當(dāng)面頂撞她的也就是珍妃了，那個姓他他拉氏的小丫頭，所以她死得比誰都慘。

　　在那雙眼睛的震懾之下，光緒和皇后的神情越來越惶恐。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慈禧才突然轉(zhuǎn)過臉，雙眸直逼光緒：“皇上，你可記得戊戌年之前，咱們娘兒倆說過的那番話嗎？”光緒額上的冷汗流了下來，顫聲道：“皇爸爸，兒子記得。”慈禧好像根本沒看到他的表情，毫不留情地說：“說給我聽聽。”光緒低著頭，聲音就像是痛苦的呻吟：“……兒子那天由養(yǎng)心殿經(jīng)過螽斯門，給皇爸爸請安，蒙皇爸爸教誨，給兒子講了螽斯門的來歷。”慈禧道：“那你跟皇后說說。”光緒：“……兒子不努力，說不好，還是請皇爸爸指教。”慈禧這才哼了一聲，冷笑道：“我也是聽先皇帝的口諭，對我說起這個典故。說螽斯門原是明朝的舊名，老祖先進關(guān)之后，除掉了好些舊宮殿的名字，瞧見螽斯門之后，就說是這個名字還算好，留著它，好讓咱們的子孫后代興興旺旺的，這名字的意思就是說，雄的大蚱蜢名叫螽斯，一振翅鳴叫，雌蚱蜢就都來了，每個都給他生了九十九個孩子！這么個大家族有多興旺啊！先皇帝啊，就是一心盼著我們的家族興旺！”光緒沉了一下，面無表情地說：“兒子明白，兒子知罪了！兒子對不住列祖列宗。”慈禧轉(zhuǎn)頭向著自己的內(nèi)侄女：“皇后，你呢？”皇后臉色慘白，聲音低弱地回了一句：“謹(jǐn)記老佛爺?shù)慕陶d。”慈禧面色這才稍有緩解，道：“那好吧，今兒個你陪皇上一起去瀛臺。”她說罷便轉(zhuǎn)身上轎，一個小太監(jiān)立即趴在地上做踏凳，慈禧上得轎去，頭也不回地走了。剩下兩個呆若木雞的人立在那里。

　　皇后小字靜芬，自小便不漂亮，大約自己也明白，便十分的好學(xué)，喜讀書，特別是文學(xué)書，在閨中便素有詩名。大婚之前，她本來是暗自懷著一腔歡喜的，因她見過皇上，她認(rèn)為光緒的相貌是大清歷代皇帝中最漂亮、最端正的，且又聽說心性頗為聰明，她心中暗自得意。及至大婚，光緒向著德馨之女走去的時候，她依然沒有反應(yīng)到自己會徹底落敗。

　　直到洞房花燭之夜，她的一顆心才真正地跌進了冰窖里。皇上躺得端端正正的，甚至連碰也沒碰她一下，連看也沒看她一眼。作為一個女人，她明白自己是完完全全徹底地完了。

　　她也曾對鏡細查，看見自己的一張瘦臉，眼睛略小，顴骨微突，牙齒略暴，但若是細細地修飾，細細地化妝，也不見得有多么難看；身子確實瘦了一些，奶子扁平，兩個奶頭天生就深褐發(fā)黑，兩條細腿也并不豐潤。但是聽老輩子人講，若是懷了孩子，哺過乳，奶子自然就會變大，身子也會慢慢豐腴起來。她是懷著一個單純的女兒夢的：為自己心愛的男人生一個孩子。可誰知道，那個男人連一點點機會也沒有給她留。

　　多少年過去了，那個男人和她的關(guān)系始終冷若冰霜，她的心早就冷了。她也是葉赫那拉氏的后裔，堂堂的貴族小姐，她歷來是懂得自重，懂得皇族的尊嚴(yán)的，這也是她極度厭惡珍妃的原因之一。她曾經(jīng)冷眼看著那個姓他他拉氏的小妞兒，仗著自己一張漂亮臉蛋兒，一個渾圓豐潤的身子，在皇上那兒占盡了風(fēng)光，享受夠了專寵。每每看到他們同進同出、同止同息的樣子，她心里便恨得淌血。

　　好在受冷落的并不止她一個。另一個姓他他拉氏的小妞兒瑾妃更是犧牲品，自打進宮之后，便被人家起了個“月餅”的綽號，連在下人眼里似乎也抬不起頭來。她便結(jié)盟了瑾妃，同進同出，也算是有個幫襯。其實做到妃嬪這一級的，都不是凡人，沒點本事，即使做上去了，早晚也要被人拉下來。瑾妃別看其貌不揚，于書畫方面卻是極出眾的，特別是畫，就連宮廷畫師繆進蘭也是贊嘆不已。可那又有什么用？男人嘛，冠冕堂皇地講什么琴棋書畫，其實還不就是要女人臉蛋兒漂亮，身條子好看？哪個男人也不能脫俗，貴為九五之尊的皇上也是如此，只能比一般男人更甚。

　　可她是葉赫那拉氏的后裔，葉赫那拉氏的女人們，個個都堅如鋼鐵。沒有床笫之歡怎么了？大千世界百味人生，什么樣的一輩子不是一輩子？何況她身為大清皇后，乃六宮之首，母儀天下，錦衣玉食，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是人中貴胄世間極品，將來，還要做皇太后的，自然有一天要苦盡甘來。月亮還有陰晴圓缺呢，何況人乎？就說老佛爺這等人物，不也是在青春盛年時便守了寡，直到如今嗎？老佛爺如今已是古稀之年，歷經(jīng)三朝，三度垂簾，古今中外有哪個女人可與比肩？漫說是女人，就是男人也難得與她媲美啊！

　　這么一想，皇后的煩惱也就煙消云散了，每日里與眾宮眷陪著老佛爺說笑兒，做個針線，描個花樣兒。如今德齡姐妹來了，還能看看西洋舞，何樂而不為？若不是今兒個老佛爺突然提起螽斯門來，自己簡直就把這回事兒都給忘了！

　　老佛爺對皇上還是相當(dāng)有感情的，這一點，皇后心里清楚得很。庚子年，端王爺帶著義和拳進宮，號稱要殺盡一龍二虎三百羊，那龍，自然是指的皇上，老佛爺當(dāng)時就是一頓臭罵，罵得端王三魂里跑了七竅，灰溜溜地走了。皇后其實相當(dāng)聰明，她知道老佛爺這一頓罵的深意所在：一來是為了警示端王；二來也是因為發(fā)泄不滿——端王的兒子，那位寶貝大阿哥在進宮之后惹了許多的事兒，令她老人家大為光火。本來，戊戌年的事兒讓她老人家窩透了火兒，一心是想把皇上給廢了的，可是接班人難找，好不容易找了個溥俊，卻又如此的不成器，她老人家心里能痛快嗎？

　　如今，皇上仍在春秋盛年，老佛爺特特把他二人喚到螽斯門訓(xùn)誡，其中的意思，自然是再明白不過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