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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小斌作品精薈·第一卷《羽蛇》(8)

      http://www.fxjt168.com 2012年11月27日14:12 來源:中國作家網 徐小斌

        大學畢業的若木只工作了四年,生過二女兒簫之后,玄溟就說,不要上班了,陸塵當了副教授,可以養家。那時玄溟的老伴鶴壽已經過世,玄溟就一門心思地幫女兒持家,可是女兒若木對待母親像對待一切人那樣充滿猜忌,若木從不讓玄溟管錢,但她又從不愿意自己去買菜,于是母女倆便養成了一個“報賬”的習慣,若木不愧是學管理的,就是一分錢的賬對不上,也決不甘休。于是出身大家掌管過豪門的玄溟便常常無法忍受這種屈辱。玄溟常常在忍無可忍的時候破口大罵。羽便是在那樣的時候慢慢知道了家族的故事。羽知道了她曾經有個舅舅,是外婆心愛的兒子,但是外婆在逃難的時候為了照顧母親,把心愛的兒子丟了。外婆把這個故事重復了一千遍,直到所有的人都由同情變成厭煩了。外婆在罵過之后照樣顛著小腳挎著籃子去買菜,然后回來一樣樣精心地做好,擺上桌子,叫大家來吃。但是任何現成的東西都是要付出代價的。在陸家還算豐盛的餐桌上,付出的代價便是要聽玄溟的嘮叨。而在那時,當著陸塵的面,若木是絕不吭氣的,只是低著頭默默扒飯,一副受氣的小媳婦的樣子。陸塵心里的天平自然要有傾斜。久而久之,陸塵和玄溟甚至像仇人一樣互不理睬了。

        直到有一種新的凝聚力出現在這個爭吵不休的家庭里。一個貨真價實的男孩誕生了。玄溟立即叫若木寫信給過去老傭人彭媽的女兒香芹,還有若木的貼身丫頭梳兒,綾和簫都是她們從小帶大的,現在有了接香火的男孩,人手當然不夠。她們兩個只要來一個,就能解決問題。另外玄溟堅決地主張這個男孩要姓秦,就算過繼給死去的天成做兒子,那么就是她玄溟嫡親的孫子了!陸塵當然不同意。他陸家也是幾代單傳,好好兒的,怎么就要把親生兒子過繼給秦家呢?!

        但是現在,正在為孩子姓陸還是姓秦爭論不休的時候,這個孩子沒了,夭折了。這個孩子是窒息而死。

        那天晚上,陸家的天塌下來了。那個小小的蠶繭似的搖籃里,那個滿臉皺紋的瘦孩子再也哭不出聲了。他無聲無息地躺著,臉和皮膚都呈現出青紫。

        “是她!是三丫頭干的!”在最初的驚天動地地哭號過去之后,若木撩開被眼淚粘在一起的濕漉漉的頭發,咬牙切齒。

        陸塵面如灰土。他好像看見一雙奇亮的精靈般的眼睛就潛伏在黑暗之中,一閃,就迅疾地消失了。那是他的小女兒的眼睛。

        4

        羽是在一個和風拂面的春日清晨找到金烏的。那是這座城市里最早的高層樓房,在她按了三遍門鈴之后,有一個女人探出頭來,羽眼前一亮,正是那個仙女——那個棕色眼睛的電影明星。羽已經想念她許多年了。

        金烏的容貌和裝束可以用“艷麗”來形容。金烏的一頭長發都梳向后面,挽成了一個棕色的大發髻,金烏的前額明亮飽滿,看上去像個洋姑娘。杏黃色的唇膏使她的皮膚與嘴唇的色彩反差十分鮮明,羽注意到她的皮膚像嬰兒一樣嬌嫩,流光溢彩。相比之下,羽的皮膚則過早地呈現出枯敗的征兆。雖然如此,金烏仍然是個風華正茂的女人,而羽卻仍然是個不修邊幅的女孩。

        年齡是個奇怪的指數。它并不因頭發的黑白,皺紋的多少而改變,皮膚、頭發,甚至容貌等等軟件都不足以說明年齡。年齡是硬件的構成。自古以來有多少美女因懼怕年齡而想出種種美容的手段,但最后無一不以失敗告終。從最初紅色的礦物粉到現在香奈兒的高級胭脂,統統對于掩飾年齡起一種掩耳盜鈴的作用。但無論是多么聰明的女人都這么一如既往地自欺下去,無怨無悔。最好誰也不要去揭破真相,因為這個世界本身就是混沌的,它是一條灰色的河流;最好誰也不要打破已有的格局,因為已有的格局是經過幾千年的循環往復而自然形成的,要打破它不但要付出生命的代價,而且絲毫于事無補。真理在實際生活中有時會變成笑話。假如你真實地告訴一個女人她有多么老多么丑,那么她會恨你入骨,會在你完全預料不到的時候,會在你自以為她早已忘卻的時候,給你致命一擊。而且會有許多你意想不到的人在一個晚上統統變成了你的敵人,譬如一位曾經賺了她很多錢的美容師,譬如那些靠化妝品發家的老板……他們一向費盡心機地進行美麗的欺騙,而你,卻用一句話來終止他們的謊言——他們的生計和飯碗。

        這個世界的欺人與自欺是個陷阱,危險而美麗,最好別靠近它。

        當時羽注意到金烏穿著一套藍絲綢的睡衣睡褲,是那種極艷麗的碧藍,那種藍使她驟然想起她家門前那口清澈的湖。那時她天天坐在黃昏的湖邊,總是想發現點什么。有些時候她會看到那只巨蚌在悄悄地開啟,她總是看不清那里面到底藏著什么。有一天她忽然覺得那其實不是一只蚌,而是一些黑色羽毛粘在了一個蚌形的金屬架上,那是一個戲劇,是一個女人的披風。躲在里面的女人是真正的幕后人,她自愿地把自己封閉在羽毛的監獄里,是一種隔離,更是一種保護。

        她很像眼前這個女人。

        5

        那時金烏在那座城市里已經是家喻戶曉的明星。金烏演過三部片子,有兩部都是少數民族題材,而另外一部她演一個M國女間諜,由于飾演這個間諜她一舉成名。從此她在演藝界的綽號就叫“間諜”。金烏天生有一段風情,她永遠是個風姿綽約的婦人,不是少女,也不是老女人。

        金烏沒有年齡。

        她屬于現在,永遠屬于現在。

        傳說與金烏有染的男人數都數不清。在這座城市里,她相當于半個市長,或許更多。

        所以當金烏親自出面為羽聯系學校的時候,一切都很順利。春末夏初一個濕漉漉的日子里,羽被領進了一個教室,語文老師正在給大家朗誦魯迅的《一件小事》,羽鼓起勇氣看了同學們一眼,就再也說不出話來,語文老師半是憐憫半是輕蔑地說了一句:“去坐到那個空位子上吧,一會兒各科課代表會給你發書!

        羽坐下來。羽看到自己的同桌是個外國人。是的他長得挺帥。但這并沒有什么。羽覺得他的帥與自己毫無關系。羽甚至不愿意多瞧他一眼。外國人向她微笑了一下,曬紅的臉上露出兩排耀眼的白牙。

        這座學校過去常有外國學生,這一點兒不稀奇。稀奇的是坐在羽身邊的這位外國人是M國一位著名左派領袖的兒子。

        他叫邁克,似乎總是很好脾氣地微笑著,不怎么講話,偶然說一句,誰也聽不懂他在說什么。他學習語言的能力真是糟透了,遠遠不如他的妹妹。他妹妹瓊在另一個班里。邁克當時穿的是中國男學生最流行的白襯衫灰褲子。瓊則稍稍有點兒特殊:梳盤頭,穿波斯圖案的花長裙。都生著蔚藍色的眼睛,生著密密的雀斑,連手上都是。瓊的膚色要白一些,不見得有多么驚人的美麗,卻顯得活潑自然,很動人。

        金烏是通過羽認識邁克的。她聽說羽班里有個M國左派領袖的兒子,出于好奇,讓羽把他請到家里來做客。羽良久不語,最后說,要么你寫張條子吧,我跟他不說話。

        金烏對于羽的這一套早已習慣了。羽怕人,每每家中來客,羽便及時溜出去。羽為了怕見人可以不吃飯不睡覺,羽年紀輕輕就眼圈發黑骨瘦如柴。金烏總是覺得,羽心里有什么秘密在瞞著她,羽的心里,好像有一個可怕的秘密。

        為此金烏對羽格外寬容。為了羽的幽閉悲傷孤獨倒霉不受寵愛不受重視,為了羽的可怕的秘密,更為了羽的不戴假面。

        為了羽永遠的裸臉。

        6

        金烏在撒滿鮮花的浴池里為羽洗浴。羽的身體正如金烏所想象的那樣,柔滑、嬌嫩、修長,胸部沒有一點隆起,兩粒小乳頭是沒有血色的蒼白,顏色很古怪。全身沒有一根體毛,觸上去冰涼光滑,像是水族的后裔。

        金烏掬起大捧的花瓣在羽身上搓洗,她想讓花瓣的鮮嫩滲進這個肉體,她想塑造一個完美的少女羽蛇。被揉碎了的花瓣的粉紅色汁液,給浴池染上了顏色,那是鳳仙花、石竹花和月季。一朵一朵的花就那么漂浮在水池上。金烏被鮮花的汁液和蒸汽浴蒸得滿臉粉紅,羽卻仍然那么蒼白,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被抽走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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