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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小斌作品精薈·第一卷《羽蛇》(4)

      http://www.fxjt168.com 2012年11月27日14:12 來源:中國作家網 徐小斌

        羽的外婆玄溟永遠生活在回憶之中,永遠對現實不滿。外婆在回憶的時候,眼里總是閃著光,一提到現在,就灰下臉來,撇著嘴哼一聲。每逢這時,父親也要更重地哼一聲,顯然是對于外婆態度的不滿。父親與外婆在家里永遠是對立的兩極,這一點,家里所有人都知道。

        羽病好之后就去上學,小學校就在林子那邊。而她的兩個姐姐卻在離此地很遠的那座大城市里上學,父親說,就是再遠,也絕不能耽誤了孩子。羽還知道供姐姐們上學的是一個叫做金烏的女人。但是羽看不出母親對金烏心存感激。有一陣,對于金烏的追逐和好奇完全攫住了羽,對于金烏,羽做了種種想象,但是在家里厚厚的八本相冊里,根本找不到金烏的蹤跡。

        6

        那天的雪那么大,整個世界都白得透透的,那種密不透風的白啊。

        雪花軟綿綿地、慵懶地飄落著,每一片雪花都大得讓人害怕。羽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雪花的形狀。那些美麗的、千姿百態的六角形,最早是在萬花筒里領教了的。為了摘取那些六角形的美麗花朵,羽把那只萬花筒給拆了。拆開的結果使她大失所望,原來那不過是一個厚紙卷成的圓筒、三塊長條玻璃和一些散碎的彩色玻璃末罷了。并沒有什么六角形的花朵。

        羽用小手把窗外的雪花捧進來,她看到一粒粒六角形的冰晶,那造型精美至極絕非人間造物,但是轉瞬之間便融化了。羽用了各種方法想把那六角形的美麗花朵留下來,全是徒勞。后來,羽想出了一個高招。

        在一次上圖畫課的時候,老師說,今天你們隨便畫,畫你們最喜歡的東西,獻給你們最喜歡的人。羽就用廣告色在一張大白紙上涂滿極艷的藍。待那藍色干了之后,羽又用雪一般厚重的白在上面畫滿一個一個六角形雪花,那些雪花的形狀各異,經過兒童的手畫出來又透出一種稚拙,稚拙而奇異的美。那藍色和白色都那么鮮艷,晃得人眼痛。老師從她的座位旁邊走過,好像突然被什么捉住了似的,站住了。老師站在她旁邊很久,一直等到她畫完。她一放下筆老師就拿起了那幅畫走到講臺前。老師說,大家看看,這是羽畫的,我要把它掛在教室里。你們要向羽學習,向羽看齊,她畫得多好!不,我不能把它掛在教室里,我要拿它去參加畫展,參加少年兒童畫展,不不,不光是參加畫展,還要去參加國際少年兒童繪畫比賽。我希望我的學生能夠在國際繪畫比賽中獲獎……激動萬分的老師說了那么多,冷不防羽輕靈地走到講臺前,毫不猶豫地抓走了那幅畫。羽的動作是那么快,令人猝不及防。老師和全班的同學都呆了。羽走出去的時候正好踩著下課鈴聲。

        羽頭也不回地走出教室,在學校傳達室的旁邊,她一只手把畫按在墻上,另一只手在畫的右下角歪歪扭扭地寫上了“獻給爸爸媽媽”幾個字。那時她的手還很小,以至于那畫幾次要掉下來,她小心翼翼地不弄臟那些鮮艷的藍色和白色。她寫完幾個字的時候,來接學生的家長們已經在校門口轉來轉去了。她像平常一樣站在一個高高的石臺上,似乎比平常要神氣一些,但看上去依然是一個小小的人兒,很可笑地裝出一副大人的派頭,嚴肅地握著一卷畫注視遠方。當時她穿的衣裳是媽媽的舊衣服改的,那衣服本來是綠的,可因為洗的次數太多,和別的衣服串了色,看上去呈現出一種古舊的青銅色,所以遠遠看去,羽就像是一座小小的青銅像似的,那樣子非常的不協調。

        同學們一個個一群群地走了。羽仍然站在那兒,沒有人來接她。畫變得越來越重了,她開始倒手,倒手的次數越來越多。后來校園里空了。再后來,有沉重的雪花飄落下來。就是那樣一片片碩大的雪花。羽把畫藏進自己的衣服里,就那么在雪地里站著,并不理會傳達室老爺爺的招呼。那老爺爺在窗子里喊著:“那是哪個班的同學?快來烤烤火,看凍壞了!”

        羽站了很久了,站到那雪花已經把她的衣裳濕透了,濕透以后又變硬,變成了沉重的鎧甲,那上面是一層白里透亮的霜雪,但不是柔軟的,而是很堅硬。這時候,有一輛自行車歪歪倒倒地騎到了校門口,羽看見那是管公用電話的李大爺,李大爺端著一條在抗美援朝戰場負過傷的胳膊,揉著凍紅的鼻子笑瞇瞇地說:“快家去吧,你媽給你生了個小弟弟!”羽沒聽懂似的呆看著他,李大爺忙不迭地用那只好胳膊把她挾起來放在車后座上,李大爺邊跨上車邊笑:“你爸忙著伺候你媽,央告我來接你回家,唉,誰叫是生兒子呢!你媽今年都小四十了,真真兒的老兒子!……”

        羽一動不動地坐在車后座上,因為冷,她把手放在唇邊不斷哈著氣,那些白蒙蒙的哈氣迅速消散在寒冷的氣流里。羽當時并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以及這件事在她生命中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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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羽回到家里。羽看到母親正躺在床上,神情很安逸。母親身旁躺著一個很小的人兒。小人兒在睡著。一張很瘦的臉皺得像核桃皮,只有很稀疏的幾根頭發,還是黃的。這小人兒實在是不好看,連可愛也談不上。遠遠沒有羽想象的那樣。但羽覺得奇怪:怎么家里就儼然多了個小人兒,這小人兒,究竟是從哪兒來的呢?羽就這么奇怪著,按了那小小的皺鼻子一下。就這么一下,按出了哇的一聲哭,先是干巴巴的,接著就成了急風暴雨。

        羽心里猛地跳一下,向后一閃,她十分害怕,她驚奇這個小東西居然能發出那么大的聲音,而且看上去那張小老頭似的臉竟然會有如此豐富的表情,滿臉的皺紋都活動著,像一朵肌理細膩的菊花正在慢慢綻開——就在她這么驚奇著的時候,她突然感到臉頰上重重的一擊,那一擊實在超出一個六歲女孩的承受力,她驀然摔倒了,摔倒的時候把旁邊的茶盤碰到了地上,四個鳳頭金邊蓋瓷茶杯都砰然碎了。

        羽在一片迷茫中看見母親扭曲的臉。母親的臉離得很近,羽可以清晰地看見她的瞳孔。那瞳孔張得很大,發出棕黃色,羽知道這是母親盛怒時的表情。

        羽還沒站穩,另一側臉頰又重重地挨了一下,那一天,連羽自己也忘了媽媽究竟打了她多少下,她連哭也來不及了,她只是害怕,她不明白母親突然變臉到底是為什么。她只是輕輕碰了一下那個小鼻子,她并沒有做什么!

        母親這時已經從墨綠緞被里鉆出來了,穿一身淺色的棉毛衫褲。外婆也從另一扇門里顛著小腳走出來。母親見到外婆之后立即哭了,好像挨打的是她而不是羽似的。母親哭著說著,哼唧著,那哼唧的聲音一直侵入羽的骨髓深處!翱蓱z我一天一夜沒合眼了,”母親說,“好不容易迷糊著了,這個死丫頭,趁我一眼沒看見就捂上了寶貝的鼻子,要不是我發現得早,這可憐的孩子命也要沒了!……”羽心里叫著你撒謊這不是真的,可她除了痛哭什么也說不出來,眼淚已經把她的心給窒息了。

        外婆聽了母親的話就沉下臉來。外婆說我早就看出這丫頭沒個好心眼兒不是個好東西,你忘了她剛生下來不是李大爺給算過命,說她的命硬妨男孩,不是你后來流產兩個都是成形的男胎?!……母親想了想說是啊可不是嗎,要不是你提醒我還忘了哩!那兩次流產可憐我受了多少罪啊!到現在兩只手還是麻的還不能攥緊拳頭。母親大概是越想越委屈,又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哭著說著,哼唧著。羽覺得自己的腦袋像爆炸一樣痛,外婆在那哼唧聲中對著羽大聲宣告:“從今往后你不許碰這個小孩子,懂嗎?他是你的弟弟,是男孩子,是你們家接香火的,他比你重要,懂嗎?你媽不可能再生孩子了,懂嗎?!……”羽看到外婆平時美麗冷漠的眼睛里燒起了熊熊大火。羽知道舅舅——外婆唯一的兒子死于戰亂,外公去世之后,外婆迫不得已只能住在女兒家里,為此外婆曾無數次地與女兒爭吵。羽聽到過外婆在背后罵母親的那些臟話:“不要臉的東西!離了男人沒法兒活!沒良心的東西!就是為了她,可憐我把那么一個好兒子都給扔了!臭×!臊×!壞×!……”而母親在這方面也毫不遜色:“老寡婦!你這么能那么能,怎么爹在世的時候,寧肯嫖戲子也不要你啊!……”

        羽常常被母親和外婆互罵的話驚得目瞪口呆。可現在,母親和外婆忽然結成了同盟對付她了,而結成同盟的焦點便是床上的那個滿臉核桃皮的小人兒。

        如果沒有那些臟話,外婆和母親平時倒是十分優雅的。外婆沒什么文化,只念過幾年私塾,但算起賬來,即使售貨員打著算盤也算不過她。在羽的記憶里,母親從不進廚房,每到該做飯的時候母親就坐在窗前的一張藤椅上慢慢地掏耳屎,她用的是一根純金的挖耳勺,自然是外婆的饋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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