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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小斌作品精薈·第一卷《羽蛇》(21)

      http://www.fxjt168.com 2012年11月27日14:12 來源:中國作家網 徐小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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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桃是在第三個麥收季節接到家里的電報的。小桃把電報給羽看。電文寫著:“母病危速歸。”小桃一雙美麗的大眼睛汪著淚水:“我沒請下假來。頭兒說,農忙季節,不給假。”羽說:“那怎么辦?”小桃說:“怎么辦?跑唄。”羽良久不語。

        兩人同時想起了前天陳玲作的動員報告。陳玲說,農忙季節,誰也不準請假,如果未經批準擅自離隊,以逃跑論處。如果知情不報的,要全隊通報批評。如果幫助他人逃跑,要受處分。

        但是小桃堅持要走。兩人唧咕了一夜,商定凌晨三點鐘就起身,趕在上工的前頭,這里離火車站有四十多里地,要是攔不上車,就得腿兒著走了,得打出這個時間來。商量篤定,小桃就香香地睡了,羽又是睜著眼睛看天花板。在這個季節,天花板上的冰凌已經化了,換成了無數蚊蟲趴在上頭,黑壓壓的一片,過一會兒,就掉下一兩只來,有時候還掉進打呼嚕的人嘴里。凌晨時候羽才迷糊著,迷糊著了就做了個噩夢,醒來后斷斷續續也記不清了,只記得她和小桃背著行李到了火車站,她覺得很累很累,好像腿都快邁不動了,但是她們都看見火車站的月臺上有個女人的背影,很風韻的,小桃就叫上了:“媽媽!是我的媽媽,媽媽!”羽不知道怎么了,也跟著一起叫媽媽。媽媽這個字眼對于羽已經很陌生了,一開口叫媽媽,便有兩道溫暖的淚水慢慢從眼角淌下來。可是,那個女人一回頭,卻是一張沒有五官的白臉,羽驚叫了一聲醒來,看見小桃還在香香地睡著。羽回憶夢中的情形,做出叫媽媽的口形,她發現自己真的在流淚。她真想像別的女孩子一樣倒在媽媽的懷里撒一回嬌,要媽媽來哄她,小桃這一回去,她的媽媽還不知怎么疼她呢,她想。

        看看表已經是三點鐘了,她叫醒了小桃,并沒有梳洗,兩人悄悄地各拎了一個提包溜出去。走出隊里的時候很順利。但是天太黑了,路又難走得很,兩人磕磕絆絆走了一路,沒有攔著車,只聽見遠處野狼的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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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九四七年之后的大部分日子里,梅花都陪伴在受傷的安強身邊。安強傷在腳踝,是粉碎性骨折,當時,整個車身撲來,他就地打滾兒蜷成一團兒,可就是他再敏捷,也來不及收起那只右腳了。他自己當時就聽到了咔嚓嚓斷裂的聲音。梅花至今記得當時的恐怖景象:安強的右腳腳踝整個折斷,森森白骨茬子露了出來,整個腳腕兒鮮血淋漓的只連著一張皮,那時只要用一把削水果的小刀輕輕一碰,一只完整的腳就會掉下來。梅花把他的腳抬高,放在自己的腿上,用衣服一層層地把它裹嚴,可是鮮血依然源源不絕地滲透出來。

        奎子已經不需要上車了。奎子躺在月光底下,一雙眼睛瞪得溜圓。奎子棱角分明的面部像是刀切斧鑿般的具有雕塑感,他全身看上去完好無損,可是再細細一看,就會發現他身下那個鮮血的湖泊來自他的雙耳:鮮血從他的兩個耳朵眼里流出,咕嘟嘟像泉眼似的,這時似乎正在慢慢地凝固。

        終生殘廢的安強似乎在情緒上并沒有受多大的影響,在最初的痛苦過去之后,他又開始一如既往地策劃每一次新的行動。有一天小憩醒來,他忽然興致勃勃地對梅花說:“你跟了我這么長時間了,總該有點兒長進。這么著吧,我想考考你。”安強給梅花出了一道試題,安強把三個一模一樣的珠寶盒放在桌上,盒蓋上貼著的標簽分別寫著:鉆石、紅寶石和蛋白石。“不過,箱子里的東西和外邊的標簽完全不同,要想讓標簽和箱子里的東西一致,你認為至少要打開幾只箱子?……是不是太難了,要么我先出個容易點兒的?”

        梅花對這種只有在他們之間才有的夫妻游戲早已習慣了。梅花幾乎連想也沒想就說:“開一個就可以了。”安強驚異地揚了揚眉毛:“為什么?”梅花莞爾一笑,隨手打開一個貼著鉆石標簽的箱子,見里面放的是蛋白石,就說:“剛才你說了,標簽和內容肯定不一致,鉆石既然不在這里邊,那么肯定是放在紅寶石的箱子里了,因為如果鉆石放在蛋白石的箱子里,那么紅寶石就只能放在貼紅寶石標簽的箱子里,就和你的題目不一樣了。這樣答案就是:鉆石標簽裝的是蛋白石,紅寶石標簽裝的是鉆石,蛋白石標簽裝的是紅寶石,對嗎?……要么,驗證一下?”

        安強拉過梅花的手,笑容可掬。梅花還是頭一回看到安強這么高興。安強說:“不必了,答案肯定是對的。梅花,你真是冰雪聰明之人,前途無量啊。”

        安強的話是驚心動魄的暗示。失去了愛情的女人膽子總是變得很大,總想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能與愛情相媲美的刺激幾乎是沒有的,但是聰明美麗的梅花將注定一生不會平靜,或者說,是她自己選擇了不平靜。在那之后不久,西覃山一帶開始了關于女盜梅姑的傳說,這傳說經久不衰,持續了四十余年,與關于法嚴大師的傳說并列成為西覃山的兩大傳奇。

        安強一直活到一九五三年。在女兒小桃生下來之后十五天,安強就死了,死的時候沒有任何痛苦。女兒的出生使他很開心,安強這一輩子,一直活得很灑脫,他總是極快地適應各種處境,使自己在任何環境里游刃有余。梅花越來越悟到,安強其實并不太在乎那些冒著生命危險換來的錢財珠寶,他熱衷于過程但并不太看重結果,他很像個做游戲的孩子,用盡各種方法來完成一個智力拼圖,但完成之后又把它一推,玩兒別的去了。但是他每一次做起游戲來總是全心投入,興致勃勃。他好像從一開始就知道梅花并不愛他,他也并不強求什么,他總是能很快接受現實,包括“終生殘廢”這種殘酷的現實。他的一切做派都讓梅花猜想他出身豪門,但他對自己的身世始終守口如瓶。這個與自己朝夕相處的男人始終是個謎,他耐人尋味。在他離去之后越來越久遠的日子里,梅花覺得有點愛他了。

        10

        羽本來是想和小桃一起走的,但是她們所有的錢加在一起,只夠一張火車票。還剩六塊二角錢可以足足實實地吃一頓。她們等車的時候就跑到火車站旁邊的小館,點了鹽水花生、咕嚕肉、油燜大蝦和茄子燜土豆。她們吃了又吃,吃得飯館的小老板目瞪口呆。小老板納悶地想,這兩個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姑娘,好像能夠不動聲色地吃下一只牝鹿!她們肚子里到底虧了多少?他真想告訴她們,靠一頓飯就是把肚子吃爆了也找補不回來,可他沒有說。他還想掙錢呢,這飯館冷清清的,平時一天的流水也就是二三十塊錢,來了都是吃四毛錢一盤的辣子炒餅的,上一塊錢的都很少,就別說像今兒個這樣一頓吃上它六塊多錢的了。小老板是念過幾年書的,心里一喜,就上去搭話:“兩位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小桃吃得滿嘴油汪汪的,一翻眼睛:“對,我們是外地的,知青。”

        小老板同情地眨眨眼,在一旁的空凳子上坐下來:“我說呢,大城市的知青,到我們這疙來,真是委屈了!要啥沒啥不說,人也野,過去這疙是勞改農場,知道不?”

        小桃學著本地的話:“咋不知道?建設邊疆保衛邊疆嘛,啥苦都得吃,這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知道不?”

        小老板忙不迭地點頭:“唉唉,那當然,兩位姑娘這是上哪疙去呀?”

        小桃警惕地盯著他:“回家。”

        “回家?”小老板笑了,“開什么玩笑,到北安去的車,一個小時以前已經走了,那不是你們回城的必經之路?”

        兩個女孩都猛然抬起頭來,小桃還在掙扎著:“不是可以在這兒直接坐火車?”

        “哎呀我的小姑奶奶!那是啥時候的老黃歷了!你再細看看那張火車票,上車地點到底是哪疙?這個火車站其實早就廢了,就是有時候運貨的車還在這疙停一下子,上頭說了,為的就是對付你們這些知青!你們這幫人搭這趟車逃跑的,海了!這回可好,一天只有一趟長途車到北安縣城,你們等明天再來吧!”

        小桃急得要哭起來:“大叔,快幫我們想想法子吧!”

        小老板把票子拿過來顛來倒去地看,眼珠子飛快地轉。小老板說,倒是有一趟去北安的拉糧車,可不能白搭人家的車!起碼要送開車的兩三聽午餐肉罐頭才行。小桃又急得跳腳:“早知道,我們不吃這頓飯了!”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消逝,羽就像對事情的變化茫然不知似的,在吃得干凈的盤子里沖了一點開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等到小桃和小老板的對話全部結束,出現真空的時候,她才抬起頭,對著小老板說:“我給你干一天活,頂得上三聽午餐肉罐頭嗎?”

        后來的事實證明,事情就是從這句話開始出現轉機的。小桃終于搭上了去北安的那趟拉糧車,而羽,給小老板干了整整一天的活,不是端盤子,也不是掃地,而是清掃垃圾——小老板的廚房里堆滿了垃圾,骯臟不堪。在星星升起來的時候,羽才喘出一口氣來,羽喘出氣來之后就嘔吐起來,把上午那頓豐盛的飯菜吐了個一干二凈。

        羽趕回隊里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多鐘了。那個晚上的空氣特別清明,星星好像是藍色的,但是有一種潮水般的聲音在打破靜寂,走近了聽,又像是留聲機出毛病時的聲音,終于,羽看到那個人頭攢動的場院了。羽看到了那個場院就開始茫然不知所措,她從眾人的目光中穿過,就像在兩面鏡子中間的道路行走,那些藍色的星星好像一顆顆地落了下來,變成藍色的骷髏起舞,她聽見一個聲音從天上落下來,落下來之后就成了一聲雷:“看看,她回來了!她還敢回來!把她押到臺上來,讓大伙看看!”

        羽聽出來了,這是陳玲的聲音。

        “你交代交代,是怎么和安小桃串通一氣,掩護她逃跑的?知情不報還協助她,罪加一等你懂不懂?!……”

        后來有許多許多的聲音,聲音交疊在一起的時候,就形成了一種耳語般的聲浪,層層疊疊的,羽心里忽然覺得恐懼,那是她童年時聽到的耳語聲,有多少年沒有聽到了啊。她聽見這聲音的時候就預感到,災難要降臨了。

        羽被許多只手推到一個高高的臺子上,忽然覺得自己離天空很近,好像隨時可以聽見上天的召喚似的,天空原來這么廣闊,星星又大又美,依然是藍色的,那么美麗卻又那么冷漠,它們冷冷地俯視著地面上各種血腥的游戲,毫不動容。但是地面卻不容它們冷漠,地面竟在突然之間,把它們燒得滾燙,把那些藍色的星星,燒得通紅,就像一粒粒滾燙的炭火似的,爆發了明亮之后,變成了灰燼,一顆顆地隕落了。

        那是場院突然爆發的大火。那場大火在多少年之后載入了知青的史冊,起火的原因卻始終是個謎。火是從豆秸垛開始燃燒的,很快就燒著了糧食,待人們發現的時候已經燃成了熊熊大火,所有的人都抄起樹枝沖進火海,大家拼命地打火,拼命地表現自己與眾不同的英勇,那是個非凡的年代,所有人都透著非凡的生命力,所有人都死去活來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大開大闔,當他們沖進火海的時候,好像已經忘了火是可以吞噬人的生命的,許多人甚至狂喜著,一個做英雄的機會終于來了。

        那場大火之后再沒有見到羽。一具具焦炭樣的尸體早已分辨不出本來面目,隊里只是按照花名冊的排列順序建了三十一座墓碑,沒有羽的。陳玲堅持羽是階級異己分子,生前身后都不能進入革命隊伍。但是當地的老鄉在那天夜里卻看到一個奇異的景觀,他們看到一個全身穿紅的女孩,騎在一顆星星上,跑了,消失了。

        羽當然并沒有死,或者說她死了之后又再生了,她有一種再生的能力。總之她沒有消失。我們這個故事說的就是她的死亡與再生的故事,“貓有九條命”,羽也經歷了九次死亡,確切地說是八次,第九次,也就是在我們故事開始時說的那樣,應她母親的要求,醫院為她做了腦胚葉切除手術,這最后的一次,才是她真正的死亡。而在故事還沒有講完之前,她當然還活著。但有時活著所經歷的一切,比死還要痛苦。正如我們所料,羽后來回到了金烏居住的那座城市,有一天,她偶然路過一個著名大商場的小吃部,羽是在落地窗外看見那一幕的:她看見小桃在里面,盡管小桃的穿著與過去完全不同了,但她還是一眼認出了她,她身旁是個男人,他們正在吃這個商城最著名的奶油炸糕,喝豆粥。小桃一小勺一小勺地抿著,小桃的嘴巴涂得很紅,穿那時很時髦的青果領繡花兩用衫。她偶爾還瞥那個男人一眼,照羽看來那眼光又酸又辣,而那男人,則是一副諂媚的樣子。那還是在七十年代初,那時能到那座著名的商場吃奶油炸糕,喝豆粥,已經算是很奢華了。

        羽在落地窗外清晰地看到小桃那曾經無比親近的臉,那雙美麗的眼睛。但是她沒有進去,她停留了一會兒,慢慢地走了。小桃走后一直沒有給她來信,后來,她終于知道小桃走的真正原因是她母親為她在城里找了一份工作,連電報也是假的,她的母親梅花活得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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